====================================================================== 《擢剑长歌一乱尘》作者:伊流 文案: 兵者,凶器也。 并辔纵马,负剑自提百步行川,这是江湖。 醉卧沙场,无形利刃步于朝堂,这是江山。 风起于青萍之末,剑未配妥便已入路远。手中之剑,是杀伐果断斩除身前敌人,还是回身保护心中所想要守护之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渊颜轻鸿 ┃ 配角:慕容晔琴姬萧白飒慕容起 ┃ 其它:剑道江山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架空历史-武侠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79679字 第1章 楔子 承元十五年秋,邙山祭,万物肃杀。 史官面无表情地记录眼前发生的一切。 “純媟皇后携兵欲逼帝,帝未带护卫,只身独对叛众,神色从容…..”未写至最后一笔,眼前一道寒光掠过,史官的头颅被割下,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下来,眼睛还麻木的睁着。厚重的册子跌落在地,雪白的纸张被蔓延的鲜血浸染。 “今日这些污秽之事,就莫要记录在正史了吧。” 純媟皇后将染血的长剑丢回随从手中,淡淡道:“祭祀还是要进行的,只是烦请陛下与臣妾独自前往了。” 承元帝神色温和,轻轻颔首,好像今日被臣下胁迫控制的人不是他一样。 “皇后娘娘…”有人欲上来,却被純媟皇后抬手止住。皇后抬眼看向承元帝:“陛下,请吧。” 承元帝不顾周围闪着寒光的刀剑,上前几步,执住皇后的手,道:“山路崎岖难走,朕携你。”他的神色温柔疏松,看不出任何慌乱或其他情绪。 二人拾级而上,皇后红色的凤袍曳地,宛如御道两侧被秋色染得火红的枫叶,灿烂夺目。 承元帝眼里映出女子冷戾的侧脸,不知怎的唇边弯起温柔的弧度。 “你及笄那日,也是这般的秋景,也就是在那天,你为了我叛离家族去闯七杀阵,出来以后浑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我那时立誓要迎你为后。” “可是我食言了,迫于林家迫于朝堂,我娶了别人,让你委于妃位。” 純媟皇后面无表情地听着。 “过去十数年,你用平远的身份替我征战平定疆土,我却让别人顶替你接受爵位和封赏,你为我生下渊儿,我却亲手将他送到前皇后膝下抚养。你想保住与你亲如手足的亲信,我却任由他们被别人构陷,锒铛入狱被奸人所杀。” 承元帝笑了笑,唇边弯起的弧度变得苦涩颓然, “我以为到今天我能给你你想要的,殊不知已经太迟。你原本,应该是翱翔九天的凰,却被我折了羽翼。”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二人登上阶梯的尽头,前方原本应该摆着祭品的祭台,却只放了两架兵兰,两把再普通不过的剑静静地躺在上面。 純媟皇后走上祭台,目光落那上面。 “这十数年来,我用过刀,用过剑,用过□□,也用过许多别的兵器。始终最喜欢的却是剑,那是因为我知晓你的剑术无人能出其右。为了能有把称手的剑,我将双刃寒魄融了锻造成剑,寒魄性戾,每每当我上阵杀敌时,它都会兴奋地低鸣,没有一个人的鲜血能留在它身上,因为寒魄每次都会渗出霜水,冲淡洗掉剑身上面的血迹,看起来就像是把鲜血吸收完一样。然而最后在北岐的一次战役后,我将它葬了,葬在我死去部下的坟冢中。” 皇后俯下身,修长的手抚上其中一把剑的剑柄。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就在那次战役,我率的三十轻骑中了计被三百北岐士兵围困,我们拼命冲杀试图突围,我的亲信剩十个时,对方还有两百人,剩三个时,对方有一百八十人,只剩我一个时,还有一百五十人。一向亢奋的寒魄在此时显了疲态,而我杀到麻木,右手累了我用左手,两手都累了便用脚把那些从尸山上爬上来想杀我的人一个个踹下去。直到只剩五十人的时候,我已经疲惫到没办法站立,于是我便折了两把□□,用枪头刺进肩骨中去支撑自己不要倒下。等我手中的剑划破最后一个士兵的喉咙后,便彻底跪倒在地。我看着自己脚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已经分不清那些事敌人,那些是我的手足。所以我便想,为了你我去拿剑杀人,但那并没有让我救的了更多的人,反而造下更多的杀戮。” 她拿起那把剑,“你说,我执剑的意义何在?”她手一扬,那把剑从她手中飞出,钉入承元帝身前的土地中。 “今日我嘱咐了下面的人,若待会走下来的人是你,那純媟皇后于今日秋祭失足,坠下邙山,若是我,你的江山,姑且来让我看看,究竟有什么值得你殚精竭虑的吧。” 她拿起剩下那把剑,袍袖一样,伸出手指在剑身上一弹,原本暗淡无光的剑闪烁出冷厉的寒光,发出清越的低鸣。 “我不悔当初为你脱离家族,不悔几经生死为你征战杀伐,可是慕容起,”长剑一指,指向那个负手而立的帝王,他的眼睛冠冕垂下的流苏挡住,看不清思绪,“你不应该在经年累月自以为是的保护却是对我的伤害后,最后又像怜悯施舍般赐予我这个后位!我为你舍弃家族舍弃自由甚至舍弃亲儿,而你!却用自以为是的保护和疏远来给予我伤害!”純媟皇后眼中的平静退去,她双目赤红,“你可知,十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的爱变为恨,也足够让爱恨的界限模糊!” 她冷冷笑开,抬头直视前方面上仍旧带着温柔笑意的承元帝,眼里是满满的尖锐和锋芒:“同为夫妻这么多年,拿起你的剑,与我在最后比划一场!让我看看深藏不露的帝王的武功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天下苍生,儿女情长,你既然选了天下,那就莫要对我这个乱臣贼子留半分手软!” 純媟皇后将袍袖一扬,提气凌空跃起,手腕翻转,可怕凌厉的剑势随她飞身而至,年轻的帝王看着越来越近的剑锋不动,却在最后关头抬脚飞踢起地上的剑至半空,随即侧身躲过雷霆般的一击,接着反手握住剑柄,背至身后挡住后面空门。 “锵,锵。”电光火石之间兵刃两次相接,承元帝的招式如行云流水未见半分凌厉,却丝毫不逊于皇后迫人的气势。 “剑走偏锋…飒儿,你的剑术虽精,但剑道的造诣始终不够精深。刃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的剑势极端凌厉,只攻不守,于自身而言也是极大的一个破绽。”承元帝轻叹,仰面折腰躲过一剑,雷霆似的剑风将他头上的冠冕割裂,玄珠寸寸散落。 純媟皇后冷哼一声:“白某胸无大爱,自是不比你帝王之身胸怀宽广!”眸子中有恨意闪过,她抬剑扫起地上珠玉,十几颗珠子朝承元帝身前空门激射而去。承元帝将剑微垂,剑如流光在身前划出半弧,又是金属碰撞之声响起,十几颗珠子撞在剑刃上,竟尽数碎成粉末! 二人纠缠许久,从祭台飞身至周围层林霜染的枫叶林中,片片火红的枫叶被巨大的气流掀起,二人所到之处枝叶尽碎。 纠缠许久仍不分上下,可純媟皇后眼里却渐渐浮现怒意,劲风一扫剑挽出几个虚影朝承元帝刺去:“慕容起!用尽你的全力!莫要用这等方式来辱我!我萧氏一族何曾惧过死生!” 承元帝眼中浮现起痛意,但在下一刻剑势便反守为攻。他踹起一段碎木,碎片四散,回身一扫,巨大的剑气裹挟着尖锐的木屑往皇后飞去,皇后在空中旋身,同时横起长剑贯于胸前割开碎木。 承元帝身形一动,整个人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层层霜叶下落只见红白两个影子不断纠缠再分开。他并二指欲击落皇后手中的剑,純媟皇后眼神一冷,毫不留情地便往他胸口刺。承元帝挥剑再挡,剑柄在皇后臂上重重一击,皇后闷哼一声,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承元帝得了空隙急速向后退去,用剑锋抄起地上一根枯枝推去。皇后手下剑影微晃,将枯枝碎裂,却有木屑飞过她眼角,在她颊边留下深深的一道血痕。 她浑然未觉,手腕翻转,整个人发力急速朝承元帝而去。而承元帝看到她眼角可怖的血痕,胸中一滞,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终究是伤了她。 此刻,他眼里只有女子眼角流血不止的伤口,却看不到她凝聚毕生所学几乎达到武学巅峰的一剑。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抚上她越来越近的脸。 眼中看到她突如其来的惊慌和茫然,承元帝顿觉心口剧痛,皇后手中的长剑穿胸而过。她眼里犹带着未散尽的恨意和锋芒,接着变成了不可置信和惊愕。 他手中的剑被掷于地。 “痛么。”他低低地道,手指终于温柔地抚上她眼角。他面带着温柔的笑意,看着她面无表情眼中却流下两行血色的泪。 承元帝披散着头发,只是温润地笑着,一步步走向純媟皇后,她疯了般想要将剑抽出,却被他握住手腕。每向前走一步,剑就更加深入一份,直到剑身全部没入胸膛,只露了剑柄在外。承元帝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轻柔地将皇后拥进怀里,然后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純媟皇后感到承元帝微弱的心跳在下一瞬便停止了。 有朱色的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纯白的衣衫上晕染开来,像女子唇上的一点胭脂。 “真好,还能这样抱一下你。” 他温柔的,沙哑的嗓音被风吹散在风里。 ——承元十五年,承元帝携純媟皇后赴邙山秋祭,失足坠崖身亡。純媟皇后于帝新丧发动政变,朝上弑杀反对之声,官吏莫不敢违逆其意,噤声者多。贬皇亲宗族为庶人流放边疆。十二月登基称帝,是为东战第一女帝,帝号庆历,改元,以建安年号为纪年。 《东战国志---帝王列传》 第2章 乞儿 建安元年,秋末,卫城郊外。 秋末的天气变得更冷了些,此时正是清晨,郊外灌木丛上都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霜。卫城城郊只有家小小的茶寮在清早开,现下时候虽早,却也有不少农家汉子去田地耕作之前都习惯性在这家茶寮吃点早饭。 王大爷是茶寮的主人,无妻无子,早年经商落了个亏空的结局,到了晚年对这些追名逐利之事倒也看淡了,便在卫城这个偏远小镇落了脚开了家茶寮照顾来往人,做的也都是熟客生意,卫城民风淳朴,小镇的人彼此倒也相互扶持和谐。 只是今日倒是有两件不寻常的事,自打上个月,王大爷的茶寮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有个小乞儿来讨一口饭吃,大爷心善,倒也会施舍一两个馍馍给这个小乞儿,但是今天,那个小乞儿来了,照例拿了两个馍馍,不过也不吃,只缩在角落愣愣的看着大爷的茶寮。 这第二件事嘛,就是往常的一堆熟客中多了三个陌生面孔,两个官差打扮的人,押解着一个十二岁出头的少年。少年手上脚上都锁了镣铐,脸色苍白,唇边却挂着淡淡的温和笑意。王大爷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端豆浆白粥上去的时候不着痕迹的多看了两眼那少年,只见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衣服,虽有点陈旧却不肮脏,不似平日里官差押解流放那样颓唐衰败,反而举手投足间自带贵气,气度浑然天成。 三人要的吃食端了上来,却未开吃,其中一个官差使了个眼色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意会,从袖袋中掏出个小瓷瓶,撒了点白色粉末到其中一份早饭上,接着粗粗推到那少年面前,说道:“快吃吧!吃完了还要赶着上路。” 少年未答话,顺从地拿起勺子勺了一口粥慢慢吃着。 两个官兵讥笑:“这都沦落到什么地步了,还这么讲究,真是富贵病不轻。”二人言语及尽羞辱难听,连王大爷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但那少年神色反而泰然自若。 大爷再看少年从容的动作,心里不禁为这般出众的苗子叹息。看着周身气派,如果不是被流放,他日肯定是人中龙凤啊。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小乞儿偷偷地溜到了那桌子人面前。 “哥哥,哥哥….” 猛然,那少年感觉有人在扯自己衣摆,他垂头看去,发现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捧着两个馍馍,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我能用一个馍馍换你一碗豆浆吗?”小乞儿举起手里握着的一个馍馍,眼带期盼。 没等少年说话,坐在一边放的两个官差神色略带慌张地过来推开了小乞儿,动作粗暴:“哪里来的乞丐!敢打扰官差办事!滚回自己的地儿去!” 乞儿猝不及防地被推倒在地,白白的馍馍掉在地上落了灰尘,乞儿扁扁嘴,泪花儿在眼里打了几转,然后放声哭了起来。那乞儿人本来就长得瘦小,声音还带着点稚嫩的童音,现在这样一哭就更加惹人心怜了。 王大爷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上前想拉开乞儿,没想那个少年却放下手中碗勺,离开座位先一步前去,半蹲在地上,扶起那个小乞儿。 “抱歉,是我们不对,你别哭了。”少年用衣袖帮乞儿一点点擦去脸上的污渍,他手上的锁链也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 乞儿脸上的污秽被擦去,反倒露出一张白净的,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来,那细细的眉毛,睫毛浓密,娇俏的鼻尖上还挂着两滴泪珠,分明是个可爱的女娃,模样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 乞儿见状,吸了吸鼻子,犹带着哭腔,“谢谢哥哥。不关哥哥和两位官大爷的事,是我不好。”女娃接着少年扶着她的手站起来,途中双腿一软摇摇晃晃的想摔倒,少年又去稳住她。两手相接间,一个小瓷瓶被女孩用衣袖遮挡着滑落到少年手中,少年盈满温柔笑意的眸子微微一沉,然后迅速将瓷瓶握住,收入袖中。 因这两人身形阻挡,外人没看到旁的东西,只看到少年扶起跌倒在地的乞儿。 女孩朝他眨眨眼,状似委屈擦擦鼻子,垂头离了他们这一桌。 王大爷见状送了口气,返身回到铺中又取了两个馍馍,添了碗豆浆出来给乞儿,无奈压低声音道:“你这娃儿真是不知分寸,你瞧那少年,肯定是流放过来的皇亲贵族,身份非凡,哪儿能让你贸贸然的冲撞?以后得记得,万万不能去惹官家的人啊!” 小乞儿点点头,只从王大爷手里拿走一个馍馍,道:“大爷您做生意糊口不容易,我今天拿一个就够了。”她的声音清清灵灵的,煞是好听。 “你这娃儿,大爷我还舍不起着碗豆浆和两个馍馍吗?”王大爷执意要这女娃拿了另外一个馍馍和一碗豆浆。 乞儿坚决摇摇头,捧了馍馍快步走开了,转身前还状似无意的往少年那一桌扫了一眼,只见那少年眉宇间皆是温柔清和的笑意,一双墨色的眸子却深不见底。而他也刚好抬起头来,对上乞儿投过来的目光,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夜半,城郊城隍庙。 城隍庙已经许久没有修缮了,破旧的庙宇也勉强能够挡住寒风,可饶是如此,庙内的气温也是极低。 白天温度还算高,但是到了夜晚寒霜骤降,再过几天入了冬恐怕就更加难过了。要不然…..明儿再进城看看能不能讨点衣服御寒吧。 小乞儿往面前的火堆添了把柴,思忖着,等火烧得足够旺了,蜷缩起身体用单薄的外衣盖住自己,准备躺下休息。 就在此时,庙门突然被人推开,发出吱呀的响声。 平时夜里她都是宿在此,甚少见到有人在深夜出现在这荒郊野外,而今夜却有不速之客来临,她不由得警觉起来,立马撑起身子,露出半个小脸看向来人。 那人好像没看到她打量的目光,兀自走到火堆旁。 “天冷体寒,能否借个火来生暖?”那人淡淡笑道。 她见到是白天那个少年,松了口气。 “是你?你逃出来了?” “嗯。”那少年回望她,眼里是清淡温柔的笑,“我倒是想问,你一个流浪的乞儿,怎得会有蒙汗药的解药?” 乞儿皱了皱眉,微有不屑的哼了一声:“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我好几次被人贩子拐买都是因为中了这东西的道,久而久之就随身备着了。” 少年看着她半晌,又问道:“你可愿跟我走?”顿了顿,似是在想应该怎样跟她解释,“也许生活不会太过太平,但是至少吃得饱穿得暖。” 乞儿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他,她年纪虽小,但是眼里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冷静和成熟,“我若是不跟你走,你会像杀了那两个官兵一样杀了我吧。” 少年怔愣一会,末了又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何出此言。” “你身上有血的气味。”乞儿肯定道。 “而且你被下了蒙汗药,就证明你自己有足够逃脱的能力,那两个人不得不防着你,你吃了解药,力气自然恢复了,不杀了他们逃出来,很快会暴露你的行踪。” 少年垂眸看向跳跃的火光,“你很聪明。” “我跟你走。前提是可以吃饱穿暖的话。”她侧头想了想,“我先前在戏团呆过学过点拳脚功夫,也有点谋生技能,不会给你添太大的麻烦。”她笑了笑,“我会跟你走,只要我不再挨饿受冷就行。” 少年沉默了一会,“尽管以后可能会被追杀,有性命之虞,你也愿意?” 乞儿叹息一声,“也总比现在这样好吧,我年纪小,并且没有依靠,哪天饿死冻死也说不定。比起饿死冻死,倒不如去闯一下有个机会呢。” 少年轻晒,“想不到我也有沦落至此的一天。”他又低头去看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瓮声瓮气地道:“我没有名字。要不然你给我取一个?” 少年想了想,轻笑:“我一时倒是想不出来,你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事?” “唔…”她皱眉认真想了想,“以往偷偷跑去私塾听夫子教书,很喜欢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载?不如用这句来作名吧?” 少年点点头,“取燕字谐音姓颜,单名鸿字不好听,不如叫轻鸿如何?” “好啊。”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眼睛都笑成了一弯月牙。“对了那你呢,你叫什么?”她又继续追问。 “容渊。” 想起了什么,她骇然,“容渊…慕容渊!你是前太子慕容渊!那个传闻三岁会文五岁会武实岁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前太子!”她吃惊地捂住脸,一下子倒在地上打滚,“天哪…我救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那小小的身躯滚了两三圈滚到他面前,她伸出手去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双眼亮晶晶的,脸上挂着稍显讨好的笑容,“大哥哥我以后就跟你混了,你得多照顾照顾小的啊!” “….”容渊被她突如其来地滑稽噎得无言以对。 一时间庙内陷入了沉默,只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而过。 许久,她才听到少年温润的嗓音响起。 “慕容渊.,已经死了,现在是容渊,没有身份地位的流亡之人,容渊。” 话音落完,也没听到回应,他低头一看,七岁的女童趴在他膝上睡着了,小小的身体紧紧靠著他蜷缩着。她的呼吸悠长,显然是睡熟了。 少年抬起苍白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上女童柔软的头发。 “谢谢你。” 火堆燃尽最后一点光,倏地熄灭了,黑暗里,他的声音很轻,一下子就淹没在凌冽的风里。 第3章 黄漠 黄沙漠漠,穿过广袤无垠的荒漠,尽头便是西定。 “我们为什么要选择去西定?”颜轻鸿扯扯容渊的衣袖。 少年轻轻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头发,道:“目前我们是不能留在中原了,现下明面上有官府的追捕,暗地里的暗杀也接踵而至,看来是之前我在朝中得罪太多人,现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取我性命,如果再在中原待下去,我们的处境会很危险,而去西定,我可以去找一个人庇护。” 颜轻鸿知道的是,他没有说,荒漠无边,而他们只有一匹骆驼,一些粮食和水。 “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毕竟是孩子,颜轻鸿望着无边茫茫的沙漠,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那双小手,紧紧地攥住容渊的袖子。 “比起中原的危机四伏,这条是绝路,也是生路。”少年亦是望着那无际的黄漠,眼底笑意朦胧。 颜轻鸿不解他为何这样气定神闲。 许多年以后,等颜轻鸿明白了容渊每个笑的意思后,才知道笑容是他隐藏情绪的方式,当初他的那个笑,也有紧张不安,和担忧。 只不过他隐藏得太好。 大漠茫茫,白天气温很高,让人汗流浃背,晚上却相反,风呼啸而过,让人遍体生寒。艰难地行走之间还要时时提防着脚下的流沙,防止骆驼不慎掉进去。 两人一驼行了三日两夜。 第三日夜里,体力终究不敌长途的消耗,容渊便找了一处由岩石风化堆积起来的砂砾堆,靠下歇息。颜轻鸿吃了一点干粮和水,累极,便窝在容渊怀里沉沉睡去。 容渊低头去看颜轻鸿的睡颜,孩童娇嫩白皙的脸因为连日的曝晒变得通红,有些甚至晒伤了。他才发现这么多日来,即使再辛苦再累,这个女孩都没有喊过一声累。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夜里凉,她将身体蜷缩在一起,靠在他怀里,小手还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生怕他会丢下她。 “有你陪着我亡命天涯,也不是很孤独。” 他轻叹,将女孩幼小地身体拥进怀里。 他合衣躺下,连日来的疲累也使他撑不住沉沉睡去。 半夜。 沙漠深处传来咆哮的风声,茫茫黄沙如浪翻涌,风席卷着黄沙狂暴而来,吞噬了周围一切。容渊耳力好,听到了眨眼就近在咫尺的风啸,他猛地睁开眼。风沙速度凶猛,瞬间已至眼前! 是黄沙暴!若是人被卷入风暴中心,十有八九会丧命。颜轻鸿也被巨大的风沙声惊醒,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就被容渊抱起。 容渊提起轻功,足下轻点,迅速的漂移离开了平地。他们前脚离开,后脚风沙就把刚才他们所在的地方吞噬了。 “骆驼!”颜轻鸿惊呼,“我们的水和粮食都在那里!” 看着被卷入风沙中的骆驼,颜轻鸿一阵后怕,若是刚才容渊慢了一步,他们都会命丧于此!可是没了粮食和水,他们在这个干旱的沙漠里又该怎么活? 风暴还在后面紧紧咬住他们不放,像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此时他们不能停下,否则便会被这个怪物吞噬。容渊往沙漠有背风坡的地方拼命狂奔,颜轻鸿咬唇不再说话,她稍微抬脸,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颚。 容渊搂住颜轻鸿,速度越来越快奔向那背风坡。他们离那里越来越近,正当颜轻鸿松了一口气之时,容渊的身体却狠狠向前一趔趄——风暴掀起了一块大石,石头带着可怕的威力撞在了容渊背上。 风暴凶猛,石头的速度和撞击力可想而知,容渊只感觉背后剧痛,五脏六腑搅在了一起。 颜轻鸿差点被摔飞出去,石头的力度没来得及消解,容渊便抱着颜轻鸿齐齐滚下了坡。他迅速抽出手护住颜轻鸿的头部,另一只手将她纳在自己怀里,用身体替她承受了大部分冲击。 一路滚到底,直到容渊撞上了一截干枯的树干,他们才停下。 要命的风沙暴绕过了他们而去。 脑袋一片空白,许久以后颜轻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容渊正一动不动的躺在她身边。他的一只手还放在她的后脑勺上。 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她动了动筋骨,撑着坐起来去看容渊。他昏了过去,唇角有触目惊心的血迹,衣襟上满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吐出来的鲜血。颜轻鸿急忙爬过去,抓住他满是血的衣襟大喊:“容渊!醒醒!” 见他依然没反应,颜轻鸿伸手用力按上他的人中。 尖锐的疼痛微微唤醒了容渊的神智,他睁眼,气游若丝。 “你怎么了?”颜轻鸿连忙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容渊张嘴正要说话,但嘴里涌出来的却是鲜血。颜轻鸿急得快哭了,她用手接住容渊吐出来的血,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显然他受了很重的内伤。石头力度太大,加上滚下坡的时候他替颜轻鸿承受了大部分冲击,使原来的伤势更加重了。 一路上都是他在保护她,受伤的也一直是她,她好恨!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弱小!颜轻鸿死死地咬住唇,眼眶通红。 过了许久,容渊才稍微平复一点,止住了呕血。 “颜儿,把我腰间挂着的玉佩拿下来。”他开口,声音弱不可闻。 颜轻鸿连忙把他腰间系着的那枚精致玉佩拿下来,握在手里。 “听我说,颜儿,”他抬眼看着颜轻鸿,“拿着这枚玉佩,去西定国都质子府上找一个叫慕容晔的人,让他安排他会安排好你以后的生活。从这里过去,不出半日就可以穿过黄漠。”他抬起无力的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那你呢?” 颜轻鸿死死盯着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你丢在这里自己离开吗?” “我受了很重的内伤,不能行走,无水无粮,若是不这样做,我们两个都会死在沙漠里。”他看着她,到现在他的脸上还是那样气定神闲的笑。 可颜轻鸿却恨极了他这样的笑。 她晓得容渊说的是最好的办法,他身受重伤,无法行走,而颜轻鸿虽然小,但是几日都是他抱着她,以她目前的体力支撑上半日走出沙漠是没问题的。 但是他让她自己一个走,把他扔在这里。 “我做不到,”颜轻鸿看向他温润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我做不到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会死的。” 他轻叹,“颜儿,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少废话!”颜轻鸿一拎他衣领,让他靠在自己的背上,“你走不了,我就背你,我要是走不动,就爬出去,反正我也绝不会把你扔在这里!” 容渊根本没有力气挣扎,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了女孩瘦小的脊背上。 颜轻鸿用小小的身体背起他,她整个人都快被压弯了,却还是咬牙抓紧他的手臂,一点点的向前走去。 “等我们出去以后……你来教我武功,以后……我来保护你!” 女孩的吃力地说道,红通通的小脸上是无比坚定的神色。 容渊沉默良久,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夜色将黄沙浸染成墨色,墨色里,一个小小女孩艰难地背着一个人,拖着无比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女孩的步履缓慢,却无比坚定。 从月朗星沉到烈日高照,颜轻鸿背着容渊已经跋涉了将近大半日,体力不支的她早就双腿虚软几欲倒下,一直只是凭意志力支撑着。 她舔舔干涸出血的嘴唇,血腥味蔓延在嘴里。 不断行走,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早就超过了身体的极限。 “放我下来,我们休息一会。” 容渊声音沙哑地道。 “好。”颜轻鸿的声音比他更加喑哑难听,像是被粗砺的沙子磨过一样。 她找了处阴凉的地方,放下容渊,让他无力的身体靠在自己肩上。一放松下来,她自己也瘫坐在地,手脚发软。 看着颜轻鸿苍白到透明的脸色,他眼底暗了暗。 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他们最多也只能再撑一两个时辰。但是现在还有半日的路程才能到达沙漠边缘。 积蓄些气力,容渊从手边摸索拿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划破自己手腕。鲜红的血流了出来,他把手腕往颜轻鸿唇边一送:“喝下去。” “我不!”颜轻鸿一惊,别开头。“你疯了!” 容渊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用仅剩的力气扳住她的下巴,撬开她的嘴强硬把鲜血灌进颜轻鸿嘴里。颜轻鸿早就没有体力,拼命挣扎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你若是不补充一点体力,我们都撑不到走出去。”他风轻云淡地说。 容渊忍住五脏六腑的剧痛,手轻按在颜轻鸿后背,将为数不多的真气全部输进她的体内。 颜轻鸿眼里渐渐涌出晶莹的泪花,浓郁腥甜的鲜血滑进她嘴里。她狠狠吞下,暗自下决心。 必须带着他走出去! 一股暖流流进身体里,她渐渐地恢复了一点力气。容渊却再也坚持不住,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个瘦小的肩膀撑起他,混沌间只听到颜轻鸿的声音朦胧,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不会丢下你……活着出去……你教我武功,我保护你……” 烈日炎炎,气温愈加升高,烤得人头发都有淡淡的焦味。 颜轻鸿死死咬唇,让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浓浓的血腥味弥漫着口腔,好几次她都想就这样放弃,但是考虑到背上的容渊,她咬咬牙,硬撑着继续走下去。 行了又有小半日,颜轻鸿远远地看到了沙漠的尽头露出一点微绿。她大喜,强撑着透支体力的身体加快了速度向前走。 “容渊……容渊你看到没!我们快出去了!” 她声音生涩地说。 背上的人没有回应,颜轻鸿一惊侧头去看他。只见他双目紧闭,显然是昏了过去,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呼吸微弱得令颜轻鸿一下子慌了心神。 “容渊!你怎么了?”她想把他放下。 他没有任何反应。 “容渊!醒醒!”她把他放到地上后,自己突然却整个人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了。这一摔耗尽了体力,她没能再爬起来。感觉身体虚脱得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身底下传来的灼热令她皮肤几乎被烫伤,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灵台也不复清明。 就这样死在沙漠里了吗…… 颜轻鸿迷迷糊糊地想,脑袋越发昏沉。 终究是不甘心啊……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也只能活动手指。她用尽眼角余光去看容渊,身侧的少年依旧安静,苍白的脸纯净安然。 说好要一起出去的啊…… 颜轻鸿用剩余的力气把自己的手一点点往容渊那边挪,手指碰到他冰凉的手,她屈起手指,紧紧扣住他的。 有他陪着……也不算很糟糕。 意识流失之际,颜轻鸿的耳边仿佛响起了驼铃清脆的响声,遥远得似乎从天际传来的天籁。 是……幻觉吗…… 最后一点神识幻灭,她眼睛一闭,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4章 质子 颜轻鸿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睁眼是熟悉又陌生的马车。 “莲儿,乖,不怕。”温柔绝美的女子轻轻拍打她的脊背,马车驾驶得很快,上下剧烈颠簸,而马车后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又是一轮追杀,他们,她,她娘亲,她爹爹,他们一家三口,自她记事起就在逃亡的路上,尽管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逃。 居无定所的流离,躲不掉的追兵... 车帘翻飞间她都可以看到外面驾马的爹爹,他脸色紧绷,发了狠拼命一下又一下抽着马臀。 后面追兵的马蹄声也更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中响起了什么东西紧绷蓄势待发的声响。 颜轻鸿打了个激灵,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咻——后面传来破空之声。颜轻鸿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马儿痛苦地嘶鸣一声,接着整辆马车都翻转了过来。女子被巨大的冲力震得手上一松,颜轻鸿便被狠狠地摔飞出去,同时马车翻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漫天的箭雨飞下,颜轻鸿重重摔在远处,浑身上下都在痛,她害怕极了,张嘴就尖叫:“爹!娘!” “莲儿!”女子听到她的尖叫,正欲爬起来过来拉住她。 身后马蹄之声已经近在咫尺,颜轻鸿只见爹爹在马儿中箭摔倒的瞬间已经安然无恙落稳在地,漫天箭雨中他黑色的身影一跃而过,毫不犹豫地替娘挡开那些箭,接着横抱起娘。颜轻鸿一喜,在远处大喊:“爹爹!” 但是下一刻,她便看到爹爹抱着娘回头在远处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追兵,又望了颜轻鸿,接着头也不回地抱着娘亲施展起轻功迅速离去。 这一眼,伤痛,不舍,狠绝….. 颜轻鸿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绝望像黑暗一样将她包裹住。 “——爹爹!”她抽泣着惊醒,睁眼只看到头顶金色的纱帐,她眨了眨眼,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一连睡了三天,你当真是累得虚脱了。”有人将沾了水的帕子敷到她额头上,凉凉的很舒服。颜轻鸿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容渊苍白毓秀的脸。 “我们…没死?”她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像是吞了沙子一样。 “你说呢?”容渊挑眉,好笑地看她。 颜轻鸿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每一动就感觉身体的关节和肌肉酸涩难忍,她龇牙咧嘴的,因为感觉到身上的痛才确认自己还活着。 “那我们现在在哪?”她打量着周围的家具,俨然是与中原不同的风格,就连身下躺的不是一贯的木板床,而是一床凉滑的石头,只在上面铺层白色冰绸。 “西定皇都,质子府。”容渊淡笑,替她把手帕取下,重新浸凉了后再放到她额头上。“莫要乱动,你还发着烧。” “唔…”颜轻鸿难受的皱眉,即使是醒了过来,身体上也感到非常不舒服。在极度的脱力脱水后,现在她感觉到身上忽冷忽热的,动一动也觉得全身上下的肌肉异常酸痛。她轻微的哼哼,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 “喝点水。”容渊见小丫头这般倔强的样子,轻叹。他倒了水,将她上半身托起来,让她的头枕着他手臂将水喂到颜轻鸿嘴边。 颜轻鸿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水,便听到肚子里咕噜咕噜几声。因屋子静,那几声响声尤为清晰,她有点尴尬的红了红脸。 “饿了?我让人做了点青菜小粥,待会上来你自己吃点。”容渊勾了勾唇,眼里有几分促狭的笑意。 颜轻鸿撇撇嘴,哦了一声就没说话。 “你方才…可是梦到了自己双亲?你的双亲可还在?”容渊看着她,突然发问。 想起那个梦,颜轻鸿的身体轻轻一颤。她垂下眼,“没有,我没有父母,方才只不过是噩梦而已。” 容渊淡淡看她,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室内一时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砰砰——” 外面传来敲门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容渊公子,我家世子有请。”一个小厮隔着门在外说道。 “稍等片刻。”容渊应声,接着低头对颜轻鸿说:“乖乖呆着,不要乱跑,等会吃东西的时候不要太急。” 抚了抚女孩柔软的头发,他撩起袍袖起身离去。 颜轻鸿吐了口气,把自己放倒在柔软的绸缎中,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帐失神。 质子府,正庭。 小厮把慕容渊引导门口就迅速退下了。容渊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不缓不慢的进入庭院内。 紫色锦衣的年轻人负手而立,眉宇间是不容侵犯的威严浩荡,他看着容渊进来,并没有动作,只用一双冷沉的眼睛看着他。 慕容晔,他原本是先帝长子,却非嫡系,母亲身份卑微而不受宠爱,在宫中受尽排挤。先帝在时西定与东战开战,双方实力相当纠缠多年未果,最终议和,有两国各派一名皇子为质,先帝子嗣微薄,皇子总统不过三个,二皇子早夭,三皇子慕容渊早早地就被立为皇储培养,他作为不受宠的长子,自然而然的就入了西定为质。 此刻他一言不发,看着缓步走来的白衣少年停在他面前,行了一礼。 “兄长。”他道。 慕容晔抬手示意,仅仅简单的一个动作,威仪自生,令人忍不住想要屈膝。 容渊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他身侧有石桌一张,两杯茶已沏好,散发着热气。此外,桌子上还摆着一卷羊皮。 “多谢兄长出手相救。”他勾唇一笑,“否则渊,恐怕是大漠里的一具骸骨了。” 慕容晔神色冷淡,他撩起袍袖落座。 “就没有想过我救你是另有目的么。”他道。 容渊也跟着落座,执起茶盏轻轻抿了口香茗,“兄长定不会如此巧合地跟商队出现在大漠边缘的绿洲,看来渊的行踪是暴露了么?” 慕容晔没有说话,只是打开面前放着的羊皮卷,羊皮卷横幅很大,展开来铺满了桌子。容渊的目光落在那上面,赫然是东战的地图。 “先帝罹难,慕容一族杀的被杀流放的被流放,皇族一脉能够逃出来的也只有你,皇后篡位,而真正的慕容一氏的子孙却流落在外,我且问你,你可甘心慕容家的江山落在外人手中?” “在这个问题上,兄长的心恐怕于渊是一样的吧。” 容渊缓缓放下茶盏,抬眸望向慕容晔的眼睛。 “兄长,东战沃土千里,黎民百万,物产富庶,你可知却为何至今国力未至鼎盛,反而受其余三方国力牵制?” 慕容晔冷哼,“我平生最为痛惜不过承宪帝一人,东战自开国以来,历代帝王励精图治,鲜少昏庸无能之君,却偏偏是先帝的父皇,沉迷酒色丝竹,放纵无能,其在位几十年间就伤了国本,而朝堂上积弊甚多,以至于到承元先帝登基也是处处受权臣把持,难以大刀阔斧改革实行新政,国外又备受战争威胁,佞臣当道横行,出则外患不断,何以治国?” 他长叹,“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则难处矣。“ 容渊眼里稍有冷沉之色,“确实如此。若是兄长,该如何自处?” 慕容晔看了他一眼,“必先安内而后攘外,国之本在民,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屈君富民,以民事其上,以我之见,最要紧的便是冲破保守一党的阻挠去改革实施新政,先帝有此意愿而未能实施的政策,诸如废隶制,改田制,农商皆本,实属圣明,只是可惜,他却在后宫事上糊涂。” “眼见未必为实。” 容渊端坐思忖良久,最终从袖中拿出一张明黄色的布帛铺在地图上,“兄长扶持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渊资质鄙陋,却仍想毛遂自荐,自请辅佐兄长,待他日兄长践祚之时,不要忘了今日所言。” “这…”看清楚桌上的物事后,慕容晔面上冷凝的表情褪去,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有几分震惊。 那张明黄的布帛,上面寥寥写了几行字,是先帝的亲笔写的一份传位诏书,只是继承人一列上,名字是空白的,最下方是鲜红的帝玺印记。 “今日与你之间,我唯独没有想过这种状况,慕容渊,你可知你交出的是什么?”慕容晔神色复杂地看向容渊。 他早就预想到,也许这个一向是天子骄子,人中龙凤的渊太子不会轻易折服,在大漠边缘救起他,原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他知道慕容渊知晓,而慕容渊却没有在今日他提出的事上表现出任何不甘和拂逆,他原本也想着,像这样的人,若是真的不能收服为己所用,便得除掉不留后患,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慕容渊会有此一举。 “兄长信与不信渊,都只在一念之间。” 容渊看着他,唇边笑意越发温柔朦胧。 慕容晔看进他的眼底,原以为这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很容易被掌控,没想到如今却是他自己被容渊牵着走。 这样天子骄子的人物,即便是没有他慕容晔的庇护,自己在西定也可都一席立足之地,却偏偏在他面前拿出遗诏,与他谈论治国之策。 心思回转间,慕容晔已经思虑周全。 “我信。”他沉声道。 容渊只是勾唇一笑。 “想要起兵,非十万精锐不可。” 他垂眸看向地图,图上以黑线勾勒出地形,红点点出城都市镇,蓝点是国内各个关卡,零散分布。 “兄长身在西定为质,一举一动本就受监视,如何能瞒得过西定王暗中养精蓄锐?” 慕容晔敲了敲桌子,神色未变,“西定王好奢靡,如今年过不惑就要开始大肆修建自己的陵墓,我已尽力在御前表现,争取到督工一位,陵墓格局宏大,宫室布局巧妙,未尝不可利用。” “到底还是在西定王眼皮底下,万事谨慎为之。” 慕容晔颔首,“我既有办法能暗中练兵,自然也有办法隐藏,如今兵力不是问题,问题在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地图。 “我始终是别国质子,一举一动皆受限制,无法在中原地区扩张自己的势力。”慕容晔道,“我也曾试过往地方安插进自己的人手,也得费好大一番功夫,地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官僚机构严密的中央。” 容渊道:“留我在西定三年,三年以后,我替你去办中原的事。” “你?”慕容晔皱眉,“你是待罪之身,且不说入仕或经商,就连抛头露面之事也得再三谨慎,如何能把我的势力扩展到中央去?” “兄长,你想,能与中央抗衡的,是什么?” 慕容也想了一会,说道。 “东战中枢机构等级森严,官僚机构更是相互牵制而又相互独立,皇帝揽权,但东战国土面积辽阔,需要的地方行政机构数目多,又因为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独立性强,故势力大,能与中央抗衡的也就是幅员辽阔的地方郡县。”慕容晔也看地图,“饶是如此,地方官员也是由中央直接任命指派。” “地方行政势力确实不容小觑,可是官方势力之外,还有别的。”他轻轻一笑,“父皇在位以来,为了拆分朝堂上保守一党的势力,侧重发展商业,原本许多官方垄断的商业经营权被陆陆续续下放到民间,盐铁粮草兵器,在民间也开始兴盛,正正经经地经商致仕我自然是做不到,但是,”容渊伸出手去,画了两个圆,“兄长可知,除了朝堂,民间商帮以外,还有一个势力独立两者之外。” “你是说…地方帮派?”慕容晔恍然,“如此说来,确实有法可循,地方帮派众多,各家依靠自己经营的势力壮大发展,江湖斗争不断,帮派与帮派之间并吞,兼并,联合,势力也就随之发展,因为江湖中人素来不与朝中来往,而且散人的身份地位又敏感特殊,朝堂一向是不愿涉及多管的。” “夺得地方财力,便有充足的资金物资流动,商业性的流动是范围宽广的,想要掌握地方的命脉从而将势力拓展到中枢,不难,只是需要时间。” 慕容晔说:“你需要多久?” “八年。”容渊拂袖。 “筹帮派,进行吞并,然后暗中渗透中央,取得朝臣支持,原本需要更长的时间,但是你有诏书在手,名正言顺,受到民间舆论的阻力也不会很大。” “好。” 慕容晔一拍桌子,“你我兄弟二人便就此联手,誓要将我慕容的江山夺回来!” 他握紧拳头朝下伸出去。 容渊一笑,也同样伸出手去。 两人的拳头在半空中轻轻相撞,缔结的盟约就此成立。 *,“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则难处矣!”——【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不言禄】 “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谏太宗十思疏】 第5章 药王 建安八年,春,飞花筑刚经历过一场血战。 原三大家中的两大家天机阁与罗生堂联手,先后对后起之秀飞花筑的各个分部进行暗袭,接着又对位于远川的飞花筑总部发动了最大规模的一场袭击,这次袭击几乎汇集了两家大部分的人力物力,大有一举攻破飞花筑之意,而在飞花筑危难之际,飞花筑两位筑主以及琴棋书画四阁阁主携手同心尽力,浴血奋战,最终率筑内弟子将天机阁与罗生堂击退,同时重创罗生堂堂主,守住了飞花筑。此战结束后,两家的实力也随之被大大削弱,无力再挑起争端,只能退居本部休养。 灾难过后,飞花筑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筑内弟子们死的死,伤的伤。 夜晚来临后,筑内一片死寂,能听到的只有伤者微弱的□□之声。 就在这天,负责治疗伤者的百草堂堂主,在好几日不眠不休的劳累忙碌中,身体支撑不住而晕了过去。 然而,记忆中许久不曾出现的噩梦再次笼罩了她。 入目皆是残缺不全的尸块,满地三尺厚的鲜血,耳闻的,不绝于耳的惨叫… 这是她十三年人生中中最为惨烈的噩梦。 机关已是横尸遍野,黑衣杀手也毫无人性可言,见人就抓去审问,问不出什么的便杀。 师父云爻只来得及救出百草,这个嫡传的弟子,而他自己与黑衣人拼命战斗直至力竭。 “百草!快跑!”云爻跌跌撞撞地过来,抓住她的肩膀低吼:“记得,记得守住极渊上的秘密,记得守好药王心法!” 杀手步步紧逼,他趔趄后退几步,抓住百草将她推向外面,同时提剑飞身而出,替她杀开一条血路。 小小的女孩颤抖着,看着一贯温文尔雅的师傅提剑浴血,双眼充血赤红,几欲癫狂。 “跑!”他回身,一掌狠狠地把百草推出敌人的包围圈。 “师父!”她泪流满面,但还是知道武功并不怎么好的自己帮不上忙,踉跄几步振文,看了看在包围圈内的云爻,只好掉头拼命地往外跑。 血腥味在鼻端不散,令她几欲作呕。 为什么!凭什么! 药王谷一向仁心宅厚,医人无数,为什么要遭此劫难! 她咬牙,尽管双腿发软,却还是不停歇地向前跑。 “那边有一个漏网之鱼!” 遥遥的有呼喝声传来。 显然那些杀手是训练有素的,没过多久就发现百草的影踪,就分出一部分人追了上来。 百草一惊,脚下突然绊到一根枯枝,一趔趄整个人便摔倒在地,手掌磨出了鲜血。就在这短短的空挡,后面的人已经追上来,同时手中的刀剑齐齐向百草甲去架去。她咬咬牙,在地上滚了一圈,躲开刺过来的刀剑,然后手上一扬,白色的粉末洋洋洒洒地飘在空中,在最前面的杀手吸入粉末,一个个捂着喉咙摔在地上没有再能爬起来。 百草的眼泪掉落下来,但她没有耽误时间,而是撑起身体爬起来继续跑。 医者仁心,她终究是违背了这个原则,用药杀了人。 然而毒粉并没有为百草争取多一点时间,很快的,前面的杀手倒下了,后面上来的杀手毫不犹豫地跨过同伴的尸体又追了上来。领头的打了个手势,黑衣杀手意会,迅速列成一个半圆小心地往百草包围去。 此刻手上已经没有药粉了。 百草无力再逃,却是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往后挪,稚嫩的脸上流露出恐惧。 “那个人,在哪里?”领头看着她,眼神森冷,嘶哑的问她。 “什么那个人…我不知道…”百草心底暗自一惊,眼中却蓄起了泪光,似乎真的只有恐惧和疑惑。 领头眼里没有任何感情,他一挥手,便有人上来,举剑就往她刺去意图灭口。 百草盯着那把沾染了同门血迹的剑,眼泪落了下来,泪眼模糊间,只看到有刀剑明晃晃的光影闪过。 她仍然没有说话。因为师父曾经交代过的,即便是死也要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 眼见着那把剑就要往百草心口刺去,千钧一发之际,百草看到远处有一袭红影急速而来,一把软剑像蛇一般柔软灵活地缠上了她的腰,将她提起往空中一抛。 “啊!”百草惊呼,下一刻那道红影却已至跟前,稳稳抱住她的腰。 百草吃惊地看向来人,只见对方只不过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明艳的脸上犹带几分青涩和稚嫩。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百草,“年纪小小的倒是好胆色。” 那少女搂着百草在空中飞身而下,落到地面。 百草又是一惊,刚想提醒她还有不少黑衣人,却没料到看到的是刚才还在此聚集想要杀她的人此刻全都七零八落地躺倒在地,一位白衣少年立在黑衣杀手尸体中,正将手上染血的银剑钉入泥土。 她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弱冠,竟有如此高的身手,短短一刹那便将十多个黑衣杀手解决了! 她看了看红衣少女,又看了看少年,判断不出对方是敌是友。 少女将她放在地上,百草摇摇晃晃好久才勉强站立得住,一瞬间想起云爻,顾不得搞清楚对方的身份,急急忙忙地拉住少女的袖子:“求求你!救救我师父,他还在那里!” 她将手往药王峰下遥遥一指。 少女眼色一冷,“可是药王云爻?” “是!”百草急忙道。话音刚落,百草只觉得身边一阵风略过,再看时,少女已不在原位,而那少年也不见了影踪。她没来得及想其他,跟着就往前跑去。 等百草到的那一刻,她明白终究还是迟了。 药王谷世代行医,平日里也是多用药粉银针防身,哪里敌得过这些冷酷,不要命的训练有素的杀手呢? 她只看到师父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具冰凉透的尸体。 而那少年早就解决了剩下的一批杀手,他半跪在地,轻轻替云爻阖上了圆瞪的眼。 到死,云爻的眼睛都看着药王峰上。 百草蹒跚地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云爻尸体面前,放声大哭。 这就是她的师父,一生行医,救人无数,最终却死得那么不甘心。 “节哀。”少年清淡温润的嗓音飘来,百草抽噎着,抬起头终于看清楚少年的样貌。 她一下子震惊地忘记了抽噎。 怎么....会这么像? 怎么会跟那个人那么像! 她猛地看向云爻,只见他的脸正对着少年,眼睛已经被他阖上,而唇边却依稀有一丝解脱的笑容。 百草猛地膝行上前,拉住那少年的衣袖。 “公子今日,是来寻家师的,对吗?” 那少年一双眸子如墨,带着清浅的,温柔的却让人摸不到底的笑意。 “昔日家父与云爻前辈有过交情,而家父已逝,今日前来,只为寻的云爻前辈的帮助,却不料...横生变故。”他看向云爻的尸体,唇边划过淡淡的叹息。 “小女药王之徒百草,愿意效忠公子鞍下,只愿公子替我查出今日屠我药王谷的幕后真凶,百草誓死追随。” 她抬眼,看向少年与他身后的红衣少女,一字一句地许下诺言。 耳边幽幽的箫声传来,百草睁眼,感到枕边一片湿意。 她抬手擦干眼泪,坐起来倚在床边听了好一会儿箫声,才披衣下床。在外守夜的人已经离去,百草堂中收治的伤者也已经睡沉,谁也不曾被这深夜的箫声惊醒。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百草堂,然后久久伫立,分辨出来这箫声是从飞花筑内最高的楼上摘星楼传来的,想必是筑主容渊公子在那处。她想了想,没有往那个方向去,而是走向了一向与她交好的筑主颜轻鸿所居住的无心阁的方向。 夜深人静,睡不着的不仅仅只有百草和容渊二人,颜轻鸿此刻也没有睡下,只是穿了袭月白中衣,就着月色在庭院内舞剑。 百草踏入院内,只觉得凌厉的剑风扑面而来,□□在外的皮肤被风势刮得生疼,再定睛一看,其实颜轻鸿根本没有用真气,只是单单舞着剑招,她手中的链剑时而柔软如绸,时而笔直刚硬如离弦之箭,月色似乎被剑影切割成冷冽的光晕,百草不禁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子在月下舞剑的身姿。 年仅十六,武学造诣便如此之高,甚至打败了金樽榜上第三名强者,仅仅位于南宫世家南宫岸以及容渊之后。 如花一般的年纪,她却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温软娴静,反而像一把利剑,大有斩断一切之凌厉气概。 一套剑法舞毕,颜轻鸿转头看到百草,收了剑朝她走来。 “你也睡不着吗?”她额上有汗珠滑落。“身体好点没?” 百草点头,然后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颜轻鸿道谢,接过,然后一点点擦去脸上的汗珠。 “看到今日这么惨烈的一幕,任谁都不可能安枕无忧吧,”百草闭了闭眼,脑海中又浮现起白天的情景,不禁悚然,“说来也奇怪,如此危难存亡之际,竟然没有任何一位僚属或弟子背叛公子。” “这才是他,”颜轻鸿浅笑,将帕子叠好握在手中,“你也不是没有叛离么?” “如果我真的背叛了飞花筑,背叛了你们,你恐怕会毫不犹豫地用手中的剑来割破我的喉咙吧。”百草笑笑,抬眸看向颜轻鸿,“我今日....又梦到两年前的事了。”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看过这么惨烈的厮杀了吧。”她叹息。 颜轻鸿眸色淡淡,“那是因为你甚少外出执行任务,以往如此惨烈的景象并不是发生在飞花筑,而是在别的门派。”接着她低低一笑,“这就是江湖啊,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只有强者才有一席之地。” “那药王谷呢?明明与世无争,却遭此横祸,我们一生行医救人无数,最终谷中弟子落得个全尸都没有。”百草冷笑。 “这件事...”颜轻鸿沉吟,“容渊他先前查到了一丝蛛丝马迹,药王谷血洗一案,并非普通的江湖仇杀,倒像是有人在幕后刻意安排的。不过对方掩饰得太好,想找到其他线索,还需要一点时间。” 百草目光一紧,却意外的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在颜轻鸿看来,只当她是想起了自己同门惨死,心中哀戚,颜轻鸿拍拍她的手臂,道:“会过去的。” “嗯。”百草应了,平日里娇俏可爱的脸蛋带了几分暗色。 “回去睡觉吧,”颜轻鸿抬头望向摘星楼,幽幽的箫声仍未停止,声音如空谷幽兰,优雅美好。“我去摘星楼看看。” 百草应了,二人道别,便往不同的方向离去。 第6章 南宫 颜轻鸿与百草分别过后,便朝着摘星楼走去。 箫声随着她的靠近渐渐变得清晰,在月下显得尤为空灵寂寥。 眼力极好的她远远的便能看见高楼之上的白影,风吹起那人垂地的宽大衣袖,令他看起来似踏着月色而下的仙人。 她走到楼前,提了裙摆,一步步沿着弯曲的梯级走上摘星楼。 箫声越来越近,那人的身影越发清晰。走上最高处,她离了他几步之遥,堪堪停下。夜风吹来清淡的梨花香,容渊并未束发,一头乌墨的发散下,随意披在两肩,月色为他的墨发镀上了淡淡的银辉。 一曲罢,容渊早已觉察到身后有人,他转过头来问道。 “夜深,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一样吗。”颜轻鸿回答。 月光下,他唇边的笑容更加温柔朦胧。 颜轻鸿一身素色中衣,一头长可及地的青丝垂在脑后,如一道黑色的瀑布。褪去了平日里艳华动人的模样,现在反而多了几分清冷之意。 容渊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浅浅笑道:“颜儿觉得方才那曲如何?” “我一介江湖粗人,不懂什么音律。”她垂下眼,蝶翼般的睫毛在眼下透出一片浓密的阴影。她没说其实她知道,每当容渊心绪烦躁之时总会在一个无人的地方一遍遍地吹箫,她听了很多遍他的箫声,寂寥又空灵。但颜轻鸿想,他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说。 “今日一战,可是飞花筑遭挫,天机阁与罗生堂亦遭重创,剩下置身事外的南宫世家,我们处境真是有点尴尬啊。“他叹息。 “你心中不是有了计较了么?”颜轻鸿轻笑,过后脸色莫名的有些凝重,“如今三家实力削弱,以往相互牵制的格局被打破,实力最强的南宫家若是失去天机阁和罗生堂的联合起来的制衡,恐怕第一个出手对付的就是飞花筑。”她望向容渊:“但经此一役后,飞花筑无论在人力,物力还是财力方面,都没有多余的资源来对付南宫家。” “正面冲突自然没有胜算,”容渊把玩着手里的玉箫,掀唇一笑,“颜儿认为,借刀杀人如何?” 颜轻鸿眼睛一亮,心中霎时明亮如镜。 “南宫家几乎垄断了江湖大半的盐铁,粮食的经营,其家族的经营状况甚至能影响整个民间盐铁粮食的流通,掌握了相当一部分国家财政收入的来源命脉,而它却能不受任何打压安然无恙,背后,也许会有更大的势力来作支撑,江湖上,民间没有那么隐秘和巨大的机构,所以这背后的势力,必定是牵扯到朝廷中央和地方,你难道查出来了什么?” “倒是让无画去查出了点蛛丝马迹,南宫家与中央一级的官员是有所往来,详细的,还需要一点时间,无画会将消息带回来。”容渊说道。 “有消息,想办法自然也简单一些。”颜轻鸿点头。 之后二人便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有些沉默。 容渊偏头,看到下方只剩零星灯火的远川许久,他温和的嗓音才从夜风中飘来。 “若是……当年的事没有把你牵扯进来,你没有选择跟从我,现在大抵跟寻常女子一样可以习得琴棋书画,也可以觅得良人,安安稳稳的嫁出去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整天打打杀杀的,把青春都泡在了血里罢。” 颜轻鸿愣了愣,然后垂眸去看自己的手。 指腹和虎口处带着薄茧,是长年累月拿剑的人才会有的。 “确实,我原本可以与寻常女子一样。“顿了顿,她又说,”但是,我觉得我的手,可以握住自己的命运,那已经足够。“ 年幼时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如同水中随水流四处漂泊的浮萍,摇摆不定,中日颠沛流离,被人胁迫,拐骗,受人欺蒙…皆因她是弱者,没有强者的庇护,自己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成为强者。 可现在她不一样,她手里有剑,可以斩断一切阻挡她的东西,无所畏惧的前进,掌控自己的命运。 “颜儿。“容渊温润的声音响在耳边,”你可知,你为何至今都不曾突破天渝六式中最后一式九天揽月么?“ 颜轻鸿惊诧,想了想,最终摇头。 容渊轻叹,“颜儿,当你手中执剑之时,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想什么? 自然是握紧手中的剑,将自己面前的一切障碍全部破开! 容渊却没等她回答。 “剑势只攻而疏于防守,每把剑都有两面,对敌,对己,剑锋所指处可扫荡一切,而其阴影后面,对剑的主人自身的反噬也同样巨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握剑破开一切自然是种雷霆万钧的气势,无人能阻。可,颜儿,”他转身回望颜轻鸿,“你可曾真正想过,执剑的真正意义,在哪里?” 颜轻鸿听着,觉得有什么隐隐开朗,但还是隔着一层雾。 “所以,我若是想突破武学高境界的最后一道屏障,还需要一些时日,对吗?” “并非时日,而是试炼。” 颜轻鸿沉默。 容渊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着颜轻鸿凝神沉思的样子半晌,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衣除下,搭在她肩上。 “夜里凉,莫要冻着,下次记得多添件衣服。” 未再多看她一眼,容渊缓步侧身离去。 颜轻鸿将手搭在臂上,抬头看向夜空中的玄月。 衣服上带着他的体温,驱散了寒气。鼻尖传来淡淡的梨花香气,温柔清浅,一如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是他们都不能跨过的距离。 过了很久,颜轻鸿捋捋耳边垂落的发丝,抬起没什么表情的脸,亦转过身离去。 春暮,雨季已至,远川虽然不至于沿海,却仍是阴雨连绵,一连着好半个月都是下雨天,到处都是泥泞湿漉的,着实让人心烦。 然而在今天一大早,南宫家就出了点乱子。 下了一整夜的雨,清晨时分雨势才堪堪收住,南宫府邸有好几座楼阁院落,因为地基被雨水浸软而塌陷,所幸的是都是些人少失修的院落,府上的人没有伤亡。 此时南宫家主南宮岸脸色阴沉,听着下人哆哆嗦嗦得汇报。 “上个月不是跟你们吩咐下去吧年久失修的院落好好修筑一番吗,怎么会塌了!到底是什么原因!” 南宫岸脸色并不好看,吓得下面的人也是大气也不敢出。 “是…前些日子地基被白蚁蛀了不稳,修缮的时候没修好,所以…” 南宮岸上前几步,看了看□□在外的断裂的横梁木和泥石地基,白灰色的泥石碎屑中有些泥黄的颗粒,赫然是有沙子混杂其间。 他大怒,回身便把跪在地上的管事踹了出去。 “蠢货!这等事你竟然还敢滥竽充数!” 管事被踹的摔到地上掉了两颗牙齿,满嘴是血的跪下求饶。 “有没有不见什么人?”南宫岸侧头,稍稍敛了怒气低声问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女儿南宫挽柳。 “方家小姐…不见影踪。”南宫挽柳小心用着措辞回答。 南宫岸眉头一皱,“派人去找,若是不能活捉,就地解决。”他的语气阴鹜,让人听得遍地生寒。 “是。”南宫挽柳应了,揽住南宫岸的手,“爹,莫要生气,气坏身体可就不好,逃了个身无长物又没有自保能力的人,派人出去追回来就好,您这样动怒,可不值得。” 她的语气娇娇软软的,让南宫岸听了,剩下的大半火气也消了。 “就你嘴甜。”他笑。“不过...万事还得谨慎,不要让暗中窥伺的势力有可乘之机。” “是是是,女儿知道。” “塌陷的庭院有没有人住?”交代完南宫挽柳,南宫岸转头去问地上跪着的人。 “有…是…”有婢仆唯唯诺诺的回答。 “是我。”此时,一道柔和的女声打断了婢女的话,回答道。 只见有人从废墟中闪身出来,那是个女子,穿着普通的布衣,若不是那容貌惊人,又与南宫挽柳十分相似,其实衣着打扮与周围的下人没什么区别。 她走上前来,在南宫岸面前敛衣深深行了一礼。 “父亲…月儿住的地方坏了,能否恳求父亲换一处住所给月儿?”她那语气柔顺谦卑,倒像是下人对主人的恭敬。 南宫岸懒得看这女儿一眼,转头对南宫挽柳说:“你自己看着安排吧。”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南宫挽柳急急追上,送南宫岸出去以后,又折返回来; 女子还没走,南宫挽柳颔首看着女子略显无助的神情,掩唇轻笑,“妹妹,一段时间没见,你身子骨越发消瘦了。哎呀,不好意思,我记得南宫家可没有多余的院落来安置你了,倒不如,你先搬去与他们住一处?”玉指一指,指向仍然跪着的下人们。 女子脸色一白,却没有答话。 南宫挽柳的嗤笑渐渐变为嘲讽,“妹妹,南宫家可没有多余的地方来养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废物。” 南宫挽柳抚了抚头上精致的步摇,冷哼一声离去。 女子垂头,藏在袖中的手紧攥,青筋毕露。 等南宫挽柳彻底离开以后,下人当中有个在厨房当值的大娘静悄悄起来,将女子拉到一边,贴着耳朵对她道:“二小姐…要不您搬去我那儿住?我的房间还算大,挤一挤两个人总是可以的。” 女子惊愕望向这个厨娘。 厨娘腼腆挠挠头发,“大娘我往日受过小姐您的恩惠,您忘啦?我孙子有次犯了癫痫以后晚上总抽抽睡不着,还是您拿了把琴过来整宿整宿地弹哄着他入睡的呢。” 女子低头眨了眨眼睛,忍住眼眶的湿润,她想了一会儿,接着抬头朝厨娘笑笑:“大娘,不用了,我那里也只是塌了一点儿门槛,不碍事。” 不等大娘回话,她便急匆匆地走了,生怕大娘说出什么邀请的话来。 “一个千金小姐,在府上不受宠也罢,还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生活,这算什么事儿…”大娘无法,只好摇头叹息。 南宫世家,锁清苑。 南宫挽月抬头看了眼破旧的院子,走进去。平时她自己在院里种的花草盆栽塌了一地,她踏过一院子的凌乱,走到前厅。 开门时,横梁上掉下来一些尘土,她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尘土,拐弯进了内室。 内室很小,阴暗狭窄,一张陈旧的木床,一张案几,上面摆着一台做工粗糙的古琴,房间里甚至没有梳妆镜。 “如何。” 有人从黑暗中拐出来,链剑柔软缠在她的腰上,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蛇。 “方家的遗孤已经顺利逃出,但是南宫岸派人去追了。”南宫挽月用火折子点起油灯,微弱的光映出她与方才谦卑恭顺截然不同的模样。 “逃出来,事情就不再由南宫岸掌控了。”颜轻鸿笑道。 南宫挽月没有说话,走到案前,伸出十指搭在古琴的琴弦上,芊指一挑,凌厉的琴音飞出,带着强烈的杀意。 她心中似有强烈的情绪喷涌而出,手下正要再次挑动琴弦,却被颜轻鸿一把按住。 “小不忍则乱大谋。”颜轻鸿淡淡道。 南宫挽月闻言,手指停在琴弦上方许久,颤抖着。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些年我所受的屈辱,我会一点一点,加倍讨回来。”再次睁眼时,她眸色平静淡然如水。 以武学享誉的南宫世家,不容许有一个因体质特殊而无法学习武功的后代存在,故而自她记事起,她就被抛弃在这一个偏僻的角落内,无人问津。 一个不受宠的小姐,连下人都可以肆意欺负。日日夜夜的忍辱吞咽,韬光养晦,她想,她必须能走出这个破旧的院落,否则,这一生这里都会成为她的囚笼。 她知道,南宫家族的人恨不得她死,可他们却不屑于用手段去扼杀她。 南宫挽月勾唇,柔柔一笑,“我会让南宫岸后悔,后悔当初他没有把我这个女儿趁早弑杀。” 颜轻鸿抱胸靠在墙上,看着南宫挽月隐晦不明的面容。 “挽月,飞花筑的琴阁,缺一个主人。”她懒洋洋的勾起自己鬓边一缕发丝,道。 挽月侧头看她,“嗯?” “没有想过,南宫家倒台以后,自己要去哪里?”颜轻鸿问。 去哪里? 南宫挽月被问住了。 对啊,去哪里?若是飞花筑得手了,南宫家便会因此覆灭,百年世家倒台,她心中的仇恨得以宣泄,但是过后,她应该去哪? “没地方去的话,来飞花筑吧,琴棋书画四阁,容渊说,飞花筑还缺一个琴姬。”颜轻鸿轻声说,“挽月,来吧。”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的味道,带着不可预知的魅力。 “你心中的恨若是没了,你又凭什么支撑自己活着呢?” 南宫挽月默然。 “颜姑娘,若是我不答应,事成之后,容渊公子必定会让你来杀我灭口吧,我做了这样的事,知道这样多的秘密,他如何能让我安然无恙的活下去?” 颜轻鸿点点头,又摇摇头,“飞花筑答应保你,那就绝不会食言。 南宫挽月笑了笑,“那是因为容渊公子晓得,若是南宫家倒台,不需要飞花筑出手,南宫家的仇家,四方潜伏的势力也会找上门来,我没有任何庇护,自然也逃不过被追杀的命运。所以,根本无需你们飞花筑出手。” 颜轻鸿悠悠一弹指,“你倒是看得通透。” 南宫挽月淡淡扫了颜轻鸿一眼,手指按上琴弦,轻轻一抹,凌厉的琴音飞出,空气中气流凝成一道刃朝颜轻鸿飞去,颜轻鸿稍稍一偏头,那道空刃削去了她鬓边半截青丝。她靠着墙壁的姿势未变,手却是搭上腰间链剑的剑柄,整个人姿态看似闲散,但南宫挽月知道,她已经进入了随时准备拔剑的状态,若她再下手碰一下琴弦,颜轻鸿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剑相向。 两个女子就这样对峙着,颜轻鸿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而南宫挽月神色平静,手指堪堪停在离琴弦不足一毫之处。 忽然,南宫挽月的手动了。 刷地一声,缠在颜轻鸿腰上的剑被她握在手中,十八节剑锋缩短,剑身变得笔直刚硬,剑尖指向垂手而立的南宫挽月的咽喉。 南宫挽月只是将手垂下,没有再去碰那架琴。 “挽月,愿意入飞花筑效忠,任凭差遣。” 第7章 白家 方若漪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 尽管双腿发软,但求生的意志促使着拼命地逃着。 被囚于地底将近一个月,不见天日,清晨时分的阳光也让她有点双眼发花。 而就在昨天,趁着自己被囚的院落塌陷之际她趁乱逃了出去,逃出来不久南宫家的人就发现了她不见了派人追上来。双拳难敌四手,重重围攻之下,她寡不敌众被制服,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被抓回去的时候,一个红衣女子的突然出现出现替她解决了追杀她的人。 她对那个女子感激涕零,但是那女子只是看着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悲悯。 她知道她是谁,武林中的传奇人物,甚至久居闺阁的她也曾仰慕过她的风采。 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看颜轻鸿,这个永远看起来散漫慵懒的女子,如今却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她。 晨光中,颜轻鸿背光而立,身形窈窕高挑,像一把出鞘的剑。 “不要谢我,或许你日后还会恨我。赶紧逃吧,逃得远远的,换一个身份隐姓埋名地生活,否则…” “我不!”她尖叫,“我爹爹,我娘亲,我家人死得那么惨,若不是南宫岸那个狗贼贪图权势,意图讨好朝廷上的人,我珑门镖局何以至此!我不甘心!” “要怪,也许是应该怪你长得太美了,被昏庸腐败的朝廷命官看上,”红衣女子俯下身体,仔细端详着她的容貌,“不惜让南宫家出手灭你镖局满门,就只为了得到你,现在的前朝,已经腐败到什么程度了,南宫世家也是,利欲熏心,无可救药了。” “朝廷与江湖的水太深,无论是前朝还是后方江湖,都在面临着时局动荡,你一个小小的镖局如此刚硬不屈,哪边也不讨好,哪里能在这纷乱洪流之中立足。”颜轻鸿轻嘲。 “我们镖局有什么错!不过是为了坚守正道,不入奸邪之道而已!”方若漪双目决眦,恨意彻骨,“南宫家道貌岸然,表面是白道,口口声声说着公义,背地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这些伪君子才应该诛灭满门!” 颜轻鸿摇摇头,眼里带着讥笑。 “方小姐,你还是不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珑门镖局到今日的结局,不是因为你们受奸邪压迫,而是你们太弱小了,连足以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如何能匡扶正义,伸张正道?”她的语气有着深深的怜悯,“你到底还是太天真。” 弱小....么?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帮帮我!”方若漪赶紧抓住她的衣袖,眼中满是渴求。“我愿意依附于你,依附飞花筑!只要你能出手相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于飞花筑而言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飞花筑不会因你一人与整个南宫家为敌,若是真的想为你镖局满门报仇雪恨,往东走,你会知道怎么做的。”女子抽出自己的手,站直了身体,淡淡道。 “要活命,还是报仇,你自己选。” 眼前红影一闪,女子已经不在原地。 方若漪眼里闪出泪光,她垂头,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到自己手上。最后,她用衣袖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踉跄往东走去。 清晨的小巷一如既往的平静。 白家的公子出行,车队像往常一样的简单,不引人注意。低垂的车帘偶尔被风掀起,依稀才可以看到白家公子白疏苍衣袍上的蓝色云纹。 正当马车即将从小巷拐入到大街上时,方若漪突然冲了出来,冲向马车。在车前的守卫见情况不对,立马拔刀相迎,想阻拦这位不速之客。但是方若漪的轻功不弱,稍微几个闪身避开了守卫,她将腰一折,躲开其中一个守卫劈砍过来的大刀,然后踩住另一个守卫的肩膀跃起,一掌拍出,掌风往车厢呼啸而去,高高地掀起车帘。 白疏苍隐在车帘后的脸完全显露出来,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高高束起的马尾,以蓝色抹额压发,剑眉星目,清冷之姿无疑。 他面无表情地挥起衣袖,同时出掌,掌势在半空欲与方若漪相击,却不想方若漪突然收了掌势,她重重受了白家公子一击,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没了地方借力,从半空坠落摔在马车前。 白家公子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摔在自己马车前,微不可察的皱眉。他站起身,从方若漪身边走出马车。 “脏了,换。”他冷脸吩咐手下,“女人,丢了。” 没有看一眼受伤的方若漪,他意图走下马车,可没走出几步,就感觉自己的衣摆被紧紧攥住。 气游若丝的女人竟然还有意识:“庇护…我…我什么都能…给你,我是珑门镖局的...” 说完便晕了过去。 珑门镖局?白疏苍眼神一凛,看向晕过去的方若漪虽然她现在的很狼狈,但他还是认出来了的确是珑门镖局大当家捧在手心的大小姐。 前方有嘈杂的脚步声渐进,是方若漪身后的追兵赶了上来。白家公子再次皱了皱眉,对下属道:“追兵,解决掉,不要留下痕迹。”然后又指指地上的女子:“她,带回白家。”顿了顿,补充道,“记得洗干净。” 下属们有些懵,面面相觑。 “公子今日..说了几句话?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他今儿说了五句话,比以往七天说的都要多。” “办事。”一道劲风扫出,下属们被打的一激灵,立马停住话头,按照吩咐去办事。昏迷中的方若漪被人抬下去,白家公子拿出手帕细细将自己的手擦干净,看着马车内上好的羊毛地毯上的一小坨血迹,厌恶地皱眉。 “脏。” 薄唇冷冷吐出几个字。 飞花筑。 “你这样设计他,就不怕他发现?” 方才还在外的颜轻鸿不知何时回来了,她一边和容渊下棋,一边问道。 “他会发现。”容渊勾唇一笑,落下一子。 “那你还…” “让他帮个小忙而已。”啪地一声,颜轻鸿的黑子被围了一大片。 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容渊的回答上,颜轻鸿没在意棋局上的变换,她随意回了一子,眼中精光一闪,问道“你说,白家公子会对那个女人特别一点吗?” 容渊不紧不慢拂袖再下一子,“嗯,顺便治治他的毛病。” 颜轻鸿愣了愣,生人不近…算是毛病? “颜儿,你输了。”容渊敲敲棋盘,唤回颜轻鸿的神游。 “啊?”颜轻鸿这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自己的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白子吃得只剩下三粒,陷入白子的重重包围圈内。 容渊端起茶盏轻嘬了口香茶,挑眉:“怎么棋艺还是那么烂?要不去找墨棋补补?” 颜轻鸿:“……” 白门。 方若漪在黄昏时醒来,只见入目皆是昏暗,唯有窗边有夕霞照射进来。 “珑门镖局的方小姐。”白疏苍的声音在黑暗内响起,隐约有火石相击的声音伴随着,下一刻,屋子便被桌上的明灯照亮。 白疏苍放下火石,看向床上欲爬起来的方若漪。 “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何你会在灭门中存活下来?有人被幕后主使?” “珑门镖局被灭门一事已过三月,而镖局里的人的尸体也在大火后被销毁殆尽,没人知道我还活着。”方若漪苦笑,“公子不必担心牵涉到自身。” “南宫岸知道。”白疏苍清清冷冷地道。 方若漪猛地抬头看他。 “你的计谋,显得略过于粗糙了。”白疏苍淡淡看她,那眼神跟看一个死人一样没什么区别,“这点小心思就想瞒过我,愚蠢。” “公子…什么都知道了?”方若漪忽得笑了起来,突然间,好像什么都懂了。 颜轻鸿救她,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为了让她来找白疏苍,然后借白疏苍的手来打压南宫家而已。 方若漪咯咯一笑,“所以白天的时候飞花筑的人出现救了我让我来找你也是设计好的?”她爬下床来,赤红着眼指着白疏苍,“你们,无非是想利用我扳倒南宫世家是吗?” “容渊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 白疏苍似乎总是这样惜字如金。 “不过我也有这个打算而已。”白疏苍看她,眼神终于有点波澜,“助我扳倒南宫,留你生路。” 方若漪没有答话,支撑着下了床,垂眼,走到他面前,伸手就解开自己的衣带。 白疏苍终于有了点别的反应。他面上清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急急站起身后退几步,抵在门框上,他道:“你…冷静。” 方若漪没有停手,外衫已经解开,她又一把脱下里衣,露出白色的肚兜儿来。 白疏苍耳根子都红了,说话终于正常了点,“姑你…我…我虽然救了你但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许…” 方若漪把肚兜也扯下,走近白疏苍。 白疏苍也不顾不得摆架子,连声说道:“别别别…”侧过头去想别上眼睛。 她冷冷白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茶壶,反手往自己右肩上倒。 淅沥沥的水声传来,白疏苍觉得奇怪,偷偷睁开眼,看到方若漪正拿着滚烫的茶水往自己肩上倒,雪白的皮肤一片通红。 顾不得看不看得到她美好的一片春光,白疏苍立马上前夺取滚烫的茶壶,“你做什么。” 方若漪一边吸气,一边拿着他的手往自己肩上放,“快,记下来。” 白疏苍一看,只见她右肩到腰部的一片通红,有白色的纹路显现出来。 “南宫家在地下修建了一个很大的密室,这是南宫家的地图,入口皆在废弃的几座庭院内,地下机关重重,但是….这些年南宫家暗中收敛赃物,都在里面。这些年南宫岸背地里清除异己,与前朝勾结,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意图谋取武林霸主之位,证据都在密室里,随便一条拿出来,都足以让他灭门。” 白疏苍眼里略有震惊之色。 印象中,珑门镖局大当家的女儿方若漪在他心里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弱如蒲柳,只会点拳脚功夫的大小姐,不曾想她竟有如此勇气,被囚于敌手还能保持冷静和理智。在自己身上刻下地图,然后找准时机逃跑。 只是一旦仇恨的种子吞噬了人心,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姐,会变成什么样子? “嗯,记着了。”白疏苍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手指顺着纹理比划几下,将地图印在脑中,完了以后他别过眼,说:“穿好衣服。” 悉悉索索的衣料声传来,等确认一片安静以后,白疏苍才转过头来。 “你…” 方若漪没有把衣服穿好,而是将下装也褪去了。女子如瀑的长发整齐垂在脑后,圆润的肩,玲珑有致的曲线… 白疏苍只觉得喉头一紧,口舌有点燥热。 “公子….”方若漪一步步向他走来,女子幽幽的体香随之而至。 她柔软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他的脖子,“方若漪身无一物,也就这点东西值钱了,”她自嘲的笑笑,“南宫岸忌惮背后之人不敢碰我,若漪还是处子之身,请公子不要嫌弃。” 有凉凉的东西落在白疏苍颈上,他眸色一沉,将方若漪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 被轻柔放在床榻之上时,方若漪闭上了眼。 可预想中男子的身躯并没有压上来,而是一床被子,轻轻地盖住她□□的身体。 她睁眼,不解。 白疏苍背对着她。 “我白疏苍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一个趁人之危的伪君子,姑娘不必因为报仇而牺牲自己清白,也不要蒙蔽了自己的心。” 方若漪瞪大了眼,忽然的,有两行清泪滑落,她埋首在被子中,痛哭出声。 白疏苍也只是站着,看着她,眼中一片暗沉。 第8章 寿宴 南宫岸五十大寿,在府邸上设宴。 早于一个月前收到请帖的武林人士都纷纷前来,寿宴搞得不大,所以请的人也不算多,被邀请的人除了南宫岸的几位挚友,大部分都是年轻一辈比较杰出的的人。 这日还没到傍晚,就开始有人提着寿礼上门了。 筵席设在前厅,门口挂了两个大红灯笼,为平日肃穆庄重的南宫家平添了几分喜庆。 宴席开始前众位宾客基本已经到齐了,只剩几个大门派没有派人出席,可也没派人来传话。南宫岸脸色稍显尴尬,对南宫挽柳吩咐了什么,接在前厅迎接客人。 而飞花筑里也派了人传话,说两位筑主会到,但恐怕要迟一点。 等到夕阳落下时,才有一男一女踏着落下的烟霞而来。 远远的便可以认出,那是飞花筑的容渊和颜轻鸿二人。 说起这二人和飞花筑,倒也算是一桩传奇了。飞花筑在五年前成立,发展到如今,短短几年势力扩散到大半个中原地区,而飞花筑的成立者二人,更是在一年前的金樽大会上,更新了武林十强者榜单,容渊位居榜首南宫岸之下,而颜轻鸿打败了罗生堂堂主历致承以及天机阁凤流苏,仅次容渊排第三。 迎门的小厮看到缓步而来那对男女,急匆匆的上前去。 容渊没有穿江湖人常穿的窄袖骑装,反而一身白袍,衣袖处用偏黄的白色绣出重瓣的梨花,腰上挂着一支白玉萧。长发随意的在发尾用一根发带险险系住,面容温润俊美,嘴角一直挂着温和的浅笑,如同春水倒映出的梨花那般温柔清美。这人通身的气派竟不似混迹江湖的人,反而像皇族中人。 他身边的颜轻鸿则相反,一袭窄袖红衣,长到脚踝的青丝束成高高的马尾,纤细的腰身上缠了一把链剑。一身干练的打扮,俊美丝毫不亚于隔壁的男子。整个人姿态却慵懒随意,随意一个眼神流转,倾城之姿。 前面有小厮带路,二人跟着引路的小厮七拐八弯。一路上的景致各异,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别有一番风味。 “百年南宫世家,果然名不虚传。”容渊转头对颜轻鸿说,面上笑意温柔,“颜儿认为呢?” 颜轻鸿摸摸下巴,嘿嘿一笑,“那是,南宫家里面有个湖心亭,湖边种满了莲花,冬天飘雪,夏天莲香,南宫家主好雅致啊,如今入春,莲池必定是小荷尖尖,也许别有一番精致的意味呢。” 小厮纳闷为什么颜轻鸿连南宫家的湖心亭有什么都知道,碍于身份,他只敢默默低头引路。 二人到场的时候筵席正准备开始。 南宫岸坐在高位,左右依次是他夫人和女儿南宫挽柳。他端坐,与上前祝寿的人谈笑风生。 “今日能与各位江湖豪杰聚在一起,实乃我南宫岸之荣幸,各位都是武林未来的顶梁柱,老夫不才,日后还请各位多加拂照。备了些家常的小酒小菜,望各位不要嫌弃。” 这一番明暗拉拢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有心人听进去自然是懂,无心人则会认为南宫家主真是谦虚爱护年轻一辈啊。 颜轻鸿掩唇一笑,用只有容渊能听到的声音说啐道:“老狐狸。” 容渊不语,上前祝酒,只是唇边的笑意越发朦胧。 南宫岸看到是容渊,以手抚膺哈哈大笑,“金樽大会一别,如今已有一年容渊公子风采依旧。” “南宫家主也依然气度不减,渊先敬酒一杯,祝南宫家主寿辰快乐。”仰头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南宫岸笑着回酒。 “今日父亲生辰,挽柳特意为父亲备了一支舞,不知道在座诸位可有兴致让挽柳当众表演此舞,为寿宴助助兴?”南宫挽柳抿唇一笑,站起身子道。 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南宫挽柳穿的并非平日里方便动作的窄袖裙装,而是着一件对襟大袖宽摆的舞衣,衣袖垂地,裙摆层层叠叠间可见暗绣的缠枝莲,一点水绿点缀在雪白的轻纱间,如雾如幻。 她站起来时,那点水绿随之晃动,她含笑面对在座宾客,落落大方,既有江湖儿女的干净利落,又有世家千金小姐的端庄礼度。 “南宫小姐开口,我等岂能说不!能看上南宫小姐一舞,反倒是我们的荣幸啊。”在座有人开口朗声道,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原本东战民风就开放,而且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自然是不拘小节,也没在意那么多所谓礼教束缚,当即翘首以待。 南宫岸面带慈爱地对南宫挽柳道:“这里地方太小,”南宫岸扭头对着来宾道。“不如我让人到庭院去搭一个台,然后再将这几桌宴席设到前园去,正好现在院里的玉兰开的正盛,我再拿几坛百年的女儿红来,给诸位助助兴,如何?” “如此甚好,南宫家主遣寻乐的逍遥,怕是渊都比不上。”容渊首先发声,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南宫岸,说道。 见容渊也同意,其他人倒是乐得跟随。 颜轻鸿看起来没有说话,实际却是用了密音与容渊说话。 “可感觉到?地下稍显震动,恐怕南宫岸也察觉到了,才会让人离去前厅。”在座武功能察觉到地面细微振动的几人,不过只有武功已经到达臻境的容渊与南宫岸,颜轻鸿三人,其他人倒是没有觉察,依然谈笑风生。 “若是别人继续呆在这,地下动静若是再大些,也会被发觉。”容渊同样用密音回到。 二人须臾几句对话间,南宫岸已经差人将一切准备妥当,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前厅,容渊和颜轻鸿对视一眼,亦跟着大流行了出去。 夕阳的余晖渐渐退去,天色变得有些昏暗。仆人们鱼贯而入,点起了照明的灯。 众人入座,只见四周高大的玉兰树伫立,满心芳香叫人沉醉。院中亦有大丽,牡丹,山茶点缀,好不优美。 中央摆了个玉石做成的舞台,台子不大,显得精致奇巧。 南宫挽柳立于那舞台上,双手交叠于腹前,盈盈一拜,接着将手中白练抛出。舞动白练对舞者臂力的要求很高,但南宫挽柳原来武器便是白练,加上有武艺的功底,学起来也是毫不费力。 如水的白练收放自如,三千青丝萦绕在身侧,温婉不失清灵。 舞到正酐,不知从哪里传来清澈如水的琴音,将原本略显华丽萎靡的琴音盖了过去。乐曲渺茫空灵,四周为舞伴奏的丝竹管弦纷纷停下,不忍扰乱了这绝世的琴音。 在场的人都沉醉在这旷世的舞曲之中。 南宫挽柳听着琴音,顺势高高跃起落地,白练在身侧舞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她这一动作用了内力,震得树上的玉兰花瓣纷纷飘落,随着她手中的白练迸开,像是一场空中花雨。 在座的人纷纷喝彩。 “若是没有这些江湖争斗,这恐怕,也是个绝代风华的女子。”颜轻鸿抿了口女儿红,低声对容渊道。 “颜儿,不要喝多,否则耽误正事。”容渊只是听抬头,到了一眼南宫挽柳,唇边笑意依旧温柔,眼底却有几分凉薄。 颜轻鸿垂眸,不再言语。 一舞罢,琴音也逐渐停下来,余音绕梁三尺,还未曾散去。 南宫挽柳看了看尚且处于迷茫中的乐师,欠身施礼,走到舞台前面朗声问道:“敢问方才那琴曲,是哪位所奏?” 一道轻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众人纷纷往外面看去。 “不知道姐姐,认为妹妹方才那曲子弹得如何?” 一个女子抱着台桐木琴,款款而来。 女子的打扮朴素,衣衫是略显粗糙的布裙,看起来像几年前的陈旧式样,一头漆黑的长发用一只乌黑的木簪挽起,脸上不施脂粉。此女朴素到连手中的桐木琴也是粗糙老旧的。绕是如此,都挡不住她的绝代风华,那张脸与南宫挽柳有四分相似,但容貌却比她还要出色几分,两道柳眉,一双杏眼清冷,整个人如月般皎洁出尘。 那女子行至中场,停下脚步,与南宫挽柳对望。一人华服,一人荆钗布裙。 “这…不是南宫家那位连武功都不会的二小姐吗?” “对啊..没想到她琴艺如此高超。” “唉…生在武学世家,琴艺高超有什么用?” 众人认出来人以后,开始窃窃私语。 南宫挽月却是微微一笑,抱琴而立。 “今日月儿前来,可是来向众位豪杰请罪。” 众人一听她的语气不对,渐渐默然。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犹豫着问道:“南宫小姐,你有何罪要请?” 南宫挽月环顾一周,最后目光落到南宫岸身上。她突然跪倒,膝行上前几步,眼中流出两行清泪,声音凄切地说:“父亲,自古江湖与朝廷本该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两者相互交集,若有一天有人利用武林的势力来谋逆,天下必定会因此大乱,黎民百姓将于水火之中!父亲明鉴,月儿只想父亲悬崖勒马,不要寒了一众江湖豪杰的心!” 接着她又转身,朝众位深深一拜:“如今父亲与朝廷重官密谋勾结,意图称霸武林,身为世家嫡系,无加劝,无同责,此乃小女之罪。” 此话慷慨激昂,情真意切,即使没有证据,仅仅说出来已足够让人有几分怀疑。众人又将目光投到南宫岸身上。南宫岸冷冷起身,冷哼一声:“你说我勾结朝廷命官,意图谋夺武林,有个证据?” 南宫挽柳见状,也上前来,“妹妹如此信口雌黄污蔑父亲,可是因为怨恨父亲对你多年的冷落才心生嫌隙?” 南宫挽月站起身,揩去眼角的泪,“父亲,收手吧。”她抬头看南宫岸。 南宫岸看到她眼底的讽刺时,心头倏忽有种不祥的预感。 “轰——”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地下突然剧烈震动,地面塌陷的声音传来,地面上竟然凭空塌出了一个大洞,更惊悚的是,洞里接连跃出四个灰头土脸的人,大家伙仔细一看,才分辨出那是几个名气稍大的门派的当家,为首的那人是白门的白疏苍,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 有人也认出那名女子的身份:“她…白公子怀里抱着的是珑门镖局的方小姐!” 四座皆惊! 白疏苍淡淡扫了一眼容渊,转头对南宫岸道。 “南宫家主,你这密室里的东西,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第9章 惊变 三日前。 “你算计我。” 白疏苍看着前面气定神闲正在煮酒的容渊道。 容渊一袭白色常服,头发也未束起,是刚刚晨起的模样。他闻言,无奈的摇摇手中的蒲扇,浅淡的酒香飘逸而出,连他面前一脸冷色的白疏苍也被这香味吸引住,禁不住动动喉结。 “大清早的,闯我飞花筑扰我清梦,还让不让我睡觉了。”容渊见酒已经温得差不多,拿起酒壶斟了两杯。桌上是一早就摆好了酒具,似乎主人知道会有客人来此似的。 “我想这几日你也是殚精竭虑,哪有心思睡觉。”一向寡言的白家公子在容渊面前却是话多,他拂袖坐下,嘴上说着满是敌意的话,二人却根本没有半分剑拔弩张的气氛。 白疏苍拿起酒杯抿一口酒,眯了眯眼睛,“浮生阁的梨花酿?可是千金难求啊。” “可不是,特意拿出来款待疏苍你的。”容渊也拿起酒杯,但他没有急着喝,而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把玩。 “说罢,这次要我做什么。”白疏苍道,“你胆子也是够大,刚被天机阁与罗生堂重挫就要动南宫家,嫌命长了是不?” 容渊啜口酒,“若是再晚点动手飞花筑才叫真的危险,现在的飞花筑正值虚弱之际,天机阁与罗生堂重挫,无力牵制南宫家,南宫家必会趁这个时候对付三大家。如果什么都不做,与坐以待毙无疑。” 白疏苍沉吟半响,亦觉得容渊此话在理,南宫家虽表面被其余大家牵制,但其实力是其他大家之上,如今天机阁,罗生堂,飞花筑因争斗不休而实力削弱,南宮岸是定会趁这个时候对其余三家出手,而飞花筑又是新晋的大家,与天机阁罗生堂这些百年世家相比,根基最不稳,所以南宫家第一个动手对付的最有可能会是飞花筑。 放下酒杯,白疏苍冷哼:“直说吧,送这么个女人到我跟前,是想用她来做甚。”停了一下,他补充道:“事成后,我要南宫家四成的军火兵器支度权。” 容渊却伸出手指摇了摇:“这个不能给你。” “替你栽赃陷害,我总不能什么便宜都没讨着吧。”白疏苍皱眉。 “这个不能给你,但是盐铁经营权可以给你。”容渊勾唇。 白疏苍奇怪:“你要这些何用。” 容渊抿了口酒,“你管的着?” “…”白疏苍也没继续问,而是说道:“我要做什么,还有,你把那女人塞到我这儿,有什么打算??” 容渊这才放下酒杯,站起身体略微弯腰凑在他耳边低语。 白疏苍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狼子野心!”白疏苍狠狠瞪他一眼。 他以为容渊最多只是打击打击南宫家挫锉其锐气,没想到… 白疏苍不由得多看了这男人一眼。平时总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外表温柔无害,内心的水都是比谁都深,也不知道他短短几年内走到这个位置,手上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暗下做了多少不见得光的事情。 白疏苍头一次这样觉得,幸亏他与容渊这样的人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是夜。 白疏苍,方若漪,江城席家席韶,琼华派萧祯天,擎门镖局乐出云悄悄潜进了南宫家。 五人先后来到一座破落的院中然后翻墙进入院落直达东边厢房,进入房间以后,他们找到藏在厢房壁画背后隐藏的暗门。 方若漪凭记忆摸索出隐藏的开关,然后按下,原本完整的墙壁被分开两侧,露出条黑魆魆的隧道来。五个人相视,除了白疏苍与方若漪二人外,其余眼中都有少许的犹豫。 方若漪看着他们的犹豫不决,用唇语道:“不信我,可以自行离开。”接着自己率先闪身入去,白疏苍也随身进去。剩下几人见状,也就不再犹豫,跟着也进去了。 隧道并不长,走到尽头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暗室。 几人在暗室内稍作停留,用火折子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火把。 方若漪举着火把,细细地查看着这个暗室。 一贯沉不住气的萧祯天觉得这番探查并没有查出什么,有些急了,便开口问道:“方姑娘…你真的确定,南宫家真的有你所说的那个密室吗?里面又是否有你所说的那些东西?我看这暗室,与普通人家所建造的没什么差别啊,也许南宫家主只是想用来存放什么贵重的东西呢?” 白疏苍冷冷看他一眼,“啰嗦。” 萧祯天有点生气:“你怎么说话!” 白疏苍神情冷淡,看都没看他一眼,兀自帮着方若漪查看墙壁上的门道。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白疏苍这样激一激,挑起了火气,原想着他能开口与他争辩一二,没想到却是遭到对方的高傲和冷漠。像是怒气都发泄在了一片棉花上徒然无力,萧祯天恼羞成怒,只觉得气血上涌,顿时失了大半理智。 “白疏苍!别以为你是白门之后就可以随意藐视我琼华!”他上前,用力扣住白疏苍的手腕。 白疏苍一皱眉,低声道:“你发什么疯。”他腾出另一只手,并指击落萧祯天的手,这一点就不自觉的用上了内力,萧祯天感到手腕一痛,低头一看,手腕霎时多了一处青紫。 萧祯天更加气上心头:“大半夜把我们叫到这里来,我倒是想问你什么居心!” 他抬手就给白疏苍一掌。白疏苍闪身躲过,这一掌就重重击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下一刻,几人便感觉地面发生剧烈的震动,暗室中央的地板分开来,出现一个同样黑魆魆的洞口,而暗室四方的墙壁的缝隙忽然齐齐凹陷下去,有涂满了剧毒的利刃从里面切出。 “跳下去!”方若漪尖叫。 白疏苍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搂过方若漪的腰跳进洞中。 众人一惊,也幸亏是学武的人反应灵敏,在利刃飞射而出时跃进洞中。 五人落到下方,纷纷用上轻功在陡峭不平的墙壁上借力,等到安然落地,定睛一看,前方正是一个七拐八弯的通道。 方若漪对几人低声道:“看来我们刚才触动到了某个不相干的机关,才使得暗室发动了暗器,看起来那些沾了剧毒的刀刃是用来对付外来闯入的人的,现在我已经不敢保证南宫家不会发现了,如果他们发现有人闯入,恐怕立即会开启其他机关防御,我们要小心一点,否则一个不慎就很容易命丧于此。” 白疏苍对着萧祯天冷哼:“蠢货。” 萧祯天的脸色白了又青,也说不上什么话来。 席韶到底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性子更加沉稳,他低低叹了口气,“也罢,事到如此不能互相责怪,我们不能走散了,得在一起跟着方姑娘找出路,还有个照应。”乐出云比较沉默寡言,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方若漪转过头来,盯着萧祯天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萧掌门,这里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加有资格来说南宫家的事情,我镖局一门上下几十人口被屠,末了南宫狗贼还纵火烧尸,将我掳走软禁,作为物品准备运往京都给与他勾结的前朝命官,你觉得,我会胡乱指认与我有血海深仇之人吗?” 萧祯天一时不敢直视她的眼晴,女子的脸苍白柔美,眼睛里的火光却过于明亮。 方若漪转身,就往通道走去。 白疏苍身形移动,夺过她手中的火把,走到她身前。 “我走你前面。” 方若漪看着眼前男子挺拔的背影,眼睛一酸,心底泛起莫名的情愫。 几人拐在狭窄黑暗的通道里,一时谁也没有再说话,连脚步都放得轻轻的。走到大概快一半时,席韶凝眉,突然停下来,对众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他轻声问道。 方若漪侧耳仔细听着,发现墙壁内部,竟然隐隐传来齿轮摩擦的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通道两边的墙壁上堆砌整齐的石块突然凹陷进去,没过多久,轰隆隆的声响传来,像连续不断的雷声。很快,凹陷下去石头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狠狠弹出! “小心!”方若漪看那石头的弹出去的方向,赫然是白疏苍所站的位置。 白疏苍方才正在走神想着南宫家机关的事,一时间竟然无法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白影一闪,接着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柔软的身体抱住。 两个人被大石头撞得重重趔趄,滚落在地,白疏苍一下子清醒过来,抱住扑过来的方若漪就地一滚,才避免了被掉落的石块砸到。 “速速离开!”白疏苍对另外四人沉喝。 他双膝跪地撑起身体来,然后将方若漪打横抱起,身形轻移,闪过另外被弹出的石块迅速前进。萧祯天,席韶,乐出云也不敢半分怠慢,紧紧跟在白疏苍后面,左闪右避,好不狼狈。 直到快接近通道尽头时,通道的另一边传来传来细微的破空之声。 “趴下!”不需要多加辨别,几人已经知道这必定是毒箭。于是双腿一跪立马匍匐在地。白疏苍也趴下来,腾出手来紧紧护住方若漪。 可方若漪却一把拍开他的手,在地上滚了几圈贴近墙根,此时,她靠近的那个地方恰好有一颗石头凹陷下去。 “危险!”席韶瞪大了眼睛。 方若漪脸色苍白,死死皱着眉头,在石头弹射出来那瞬间凝聚内力一掌将石块打了回去。与此同时,毒箭迅速而至。 他们趴着的地方的青石板突然翻转了过来,几个人悬空掉进里面。白疏苍在那一瞬间反应灵敏地抽出腰带,扬出去卷住方若漪的手,将她迅速拖回来搂住,二人一起掉了下去。 生死一瞬,谁也没有顾及到有谁受了伤。 五人想再途中找一些可以借力的地方,不曾想四处的墙缝竟光滑无比,毫无借力点。直到快到底地,正当他们以为要就这样摔在地上时,身下却传来柔软的触感。 大部分的力道身下柔软的物事缓冲,几人也只感觉脑袋晕乎了一下子。 片刻的休息过后,一片黑暗中,乐出云的声音传来。 “白兄,方姑娘,席前辈,萧掌门,你们还好吗?” “我们…似乎摔在沙子上。”萧祯天摸了摸底下的东西,只觉得满手是柔软的颗粒物。 “这里怎么会有沙子?”席韶的声音也传来。 “出云,你那儿还有火折子?”白疏苍开口问道。 “有。”乐出云从怀里摸出来递给白疏苍,白疏苍点燃了它。 火光照亮的短短一段时间,他将周围的物事全部浏览一遍。火折子很快就熄灭了,白疏苍用手捻出一点火星,将火星弹出去。 忽然,对面幽幽亮起了一盏灯,光线虽然不强,但是足够应付几个人前方看见的的视野了。 “可还有火折子?”他问道。 火把已经在刚才就丢失了,几人本来为了行动方便带的东西不多,火折子自然也是用完了。白疏苍想跳下沙堆过去点燃室内另外的灯,却又怕触动到什么别的机关。 白疏苍沉默思索片刻,然后问萧祯天道。 “萧掌门,我听闻你们萧家独门秘技万叶流可以精准的控制气流,甚至可以短途移动一些小件的物品对吗?” 萧祯天应了一声:“如何?” “你左手所放置的地方,向东移动半寸,在墙根有一盏灯,后脑十步以外有另一盏灯,你将我方才点亮的那盏灯,弄出一点火星子来点亮另外盏灯。” 萧祯天点点头,“好,我试试。” 接着,他抓起一指沙子弹射到燃得正旺的灯盏上去。沙子很快被烧得通红,萧祯天再运气一弹指,气流带着略有火星的细沙往两盏等所在的方向射去,很快,剩下的灯被点燃了,照得室内明亮。 这是一间很大的密室。 等几个人目光触及到身下的沙子是,十分震惊! 这哪里是普通的沙子!其色泽金黄,润色柔和饱满,分明是上好的金沙! “这…”几个不禁膛目结舌。抬头 放目望去,竟见珍宝无数,兵器陈列,满目皆是珠铄鼎铛。 黄金白银,珠宝璎珞,甚至还有说不上名的奇珍异草....一时间大家都被这奢靡到极致的景象迷乱。 席韶在看到那一排排陈列的兵器架时,脸色一变。他立即飞身而起,在兵器架上抽出一把紫金枪,枪身用最坚硬的精钢制成,刻着麒麟图腾,枪头金中带紫,尖锐锋利。 “是我江家失窃的镇宝破阵紫金枪!竟然在此处!”席韶脸色变得铁青。 自家失窃的宝物出现在南宫府上的密室,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一下又坐实了南宫岸的所作所为。 乐出云目光掠到兵器架上时,同样脸色也是一变。他猛然扭头喊道:“方姑娘!你在被囚禁的时候可有看到一位眉心有朱砂痣,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的姑娘?她姓顾!是我镖局未过门的妻子,前些日子协助去了押一趟镖,镖被劫了人也失踪了,我怀疑她就在这里!我看到她用的长鞭了!” 方若漪并没有回应,众人便觉奇怪,乐出云急了:“方姑娘!”起来便往白疏苍的位置而去。 怀中的人从方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回应,白疏苍也觉得奇怪,低头一看,只见方若漪双眸紧闭,唇角染着血,脸色白到几近透明。 白疏苍一惊,纵身跃到地面,将方若漪平躺放在地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怎么回事?”萧祯天也看到了不对劲,连忙问道。 白疏苍仔细回想刚才经历过的一幕幕,半晌才晓得是哪里出了问题。 “刚才在密道里,她替我挡了一下石块的冲击,我没想到那些石块冲击那么大,她应该受了内伤。”他神色复杂。“我先运功替她疗伤。” 白疏苍将方若漪扶起,。 “等等,喂她吃下这个。”萧祯天行袖中掏出一个白净的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碧绿的药丸,递给白疏苍。 第10章 风波 “这是?”白疏苍接过。 “化清丹,可活血生肌,对方姑娘的伤有益。”萧祯天回答。 白疏苍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他也知晓,这化清丹是琼华派稀有的独门圣药,没想到这萧祯天竟然这么爽快就拿了出来。 心是这样想,白疏苍手上倒是没有犹豫,当即揉碎丹药喂进方若漪嘴里,然后盘膝而坐,双掌抵在她后背替她运功疗伤。 半柱香时间后,白疏苍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唇色也有点苍白,而方若漪的脸色明显好转了,悠悠转醒。 见她转醒,白疏苍收掌,身体前倾扶住方若漪。 方若漪见状,摇摇头推开他的手,低声道:“我无大碍。” 然后站起来,对着三人道:“你们随我来。” 她身体晃了晃,似是有些站不稳。白疏苍快步上前,及时扶住她的肩。 “不行的话不要逞强,没人希望你死得快。”他冷冷道。 方若漪仍由他扶着,走向堆满珠宝璎珞的角落中,弯腰翻找着什么。她翻很久才从里面翻出一串金黄色的钥匙来,挑出其中一条,信步走到悬挂着各种珍贵名画的一侧墙上。对这些珍贵物什没有疼惜之心,方若漪伸手就把画撕下,露出后面的一小扇暗门。 她用钥匙打开门以后,伸手缓缓推开。 接着,方若漪转过身来,看着室内四人说道:“你们现在看到的,不过是表面的奢华,还有更加阴暗萎靡的,就在这扇门后面,要不要进去看,你们自己决定。” 看向乐出云,她带点迟一德说:“你所说的那位姑娘…她也在里面。” 乐出云愣一愣,反应过来以后立马冲了进去。 方若漪侧身避让,垂眸不语。 “怎么不进去?”白疏苍上前问她。 话音刚落。门后传来乐出云困兽一样的嘶吼。三人齐齐一惊,也立马冲进去。 方若漪定一会儿,才慢慢走进去。 然而在见到那里面的景象时,几个人竟震惊得瞬间停住脚步忘记了前行。 这里分明是一个牢笼!随处可见散落的各种刑具,角落堆积着人的残肢,整个房间并不宽敞,却被一个个铁制的笼子分割开来,每个笼子里都囚着一个人。 那些人看到有人贸然闯进来,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他们只是麻木的睁着眼睛,面无表情。 他们认得出那些面孔,有的陌生,有的熟悉,都是江湖斗争落败后的一些门派的家眷,按照惯例是应该给予厚待,没想到此时她们被囚于此,衣不蔽体。还有的笼子,困着一些有名的江湖老前辈,他们对外称出去云游,没想到也被困于此。 “这些家眷,年轻貌美的会被送到中央供官僚淫乐,稍微老一些的会被直接买去别国当奴隶,而被囚的前辈们,是南宫岸练了邪功,会在他们身上吸取内力。” 方若漪在后面淡淡解释道。 一行人震惊到难以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 此时,乐出云现在正半跪在一张刑架前,用颤抖的手解开刑架上绑住女人的绳索。女人浑身不着片缕,身体上鞭痕烙痕交错,全身上下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的。 乐出云将她放下,小心翼翼地抱住女人,那女人气息微弱,在被放下刑架的时候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醒了过来。 她微微睁眼,眼神溃散没有焦点,费了好大劲才认出面前的人是乐出云后,她勉强牵动唇角一笑,气息微弱: “出云哥哥….你来啦。那趟镖…我护住把它藏起来了,他们…抓我回去,逼问我那趟镖的下落….我没有说….”这一番话耗尽了她的力气,女人又渐渐陷入昏死状态,“可是…出云哥哥,我不能嫁给你了….我已经…..脏了…..”女人的头软软倒在乐出云怀里,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在场的人呼吸都放缓了,不敢惊动半跪在地上的乐出云。 方若漪的声音响起:“她是这么多女子最坚强的一个,直到现在都不像旁人那样堕落麻木,即使…被侮辱的时候,也是咬牙一声不吭的….” 乐出云将自己外衣除下披在女人身上吗,将她安置好,然后对方若漪说道。 “带我出去找南宫岸那个狗贼!”他眼中有滔天的怒火和暴虐,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我不晓得出去的路。”方若漪淡淡道。 “那你之前是怎么逃出去的?”乐出云进一步逼问道,“你既然有能力逃出去,为什么就不将别的人救出去?”他的语气十分愤怒,言下之意似乎在斥责方若漪的自私。 “啪——”方若漪抬手就给他一巴掌,她不怒反笑:“你们一个两个武林正派说出来的话真是好笑,起初不相信我说我诬陷南宫家,现如今看到了真相又反过来斥责我只顾自己不救别人,我的恐惧何曾少过在这里被囚禁的所有人?如果今天被绑在刑架上的姑娘是我,你可还说得出这样的话!” 那个曾经柔弱如蒲柳,不喑世事千金之躯,在苦难的洗礼下退去柔软的一面,她站在那里,沉默却顽强。 白疏苍此时上前,目光略微扫过乐出云半边通红的脸:“出云,你失理智了。” 乐出云被那一巴掌打得有点蒙,可也慢慢冷静下来。 的确,他不应该将自己未婚妻所受的伤迁怒道方若漪身上,这样的理由未免太牵强。脸排名靠前的高手都难以从这里逃出去,何况这个小小的弱女子呢? “对不起…方姑娘,是我过于牵挂,冒犯你了。”他涩然道,有点不敢直视方若漪的眼睛。 方若漪不语,背过身去。 “方姑娘,你说不懂得出去的路,那你先前是如何逃出来的?”席韶还算平静,问她。 方若漪抬手往高处的天花一指:“那里,地面上塌陷,天花落了一个大洞,我是顺着囚笼爬上去的。但是现在那个洞好像被补上了。” “那我们如何能出去?” “你们觉得,如果我们就这样贸然出去,南宫家的人会放过我们吗?他们已经发现有人闯入并且开启机关想要将我们杀死,如果就这样贸然出去,我们所面对的困境不比现在差。”白疏苍说。 席韶闻言,也皱眉称是。想到了什么,他对白疏苍道:“也不是全然,明日便是南宫家主寿辰,南宫府上摆宴席,也请了一些人来,来者又恰好是江湖上比较有名望的族辈门派代表人,我们之中,我,白兄都在其列,到那时….” 白疏苍唇角微微勾了勾,“到那时我们再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地而出,耐他南宫岸本事再大,也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动我们半分。”接着他看着天花,先前破洞的地方明显颜色与周边不一致,又说:“至于被填补上的缺口,也不必担心,填补的材料不似建造的时候那样坚实,我恰巧带了霹雳弹,到时候炸一个出口也不是难事。” 萧祯天点头,“那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便是沉寂下来,让上面的人以为我们死伤已经无力再反抗,这样便可以减小提前被发现的风险,我想短时间内南宫岸也还不会发现我们的所在,能安全出去的把握还是很大的。” 终归是人中豪杰,在最初陷入重重陷阱以及相互的指责埋怨后,大家都冷静下来分析目前的状况,萧祯天与乐出云不禁为自己之前的冲动鲁莽而懊悔。乐出云是因为牵涉所爱无法理智冷静,而萧祯天是真的觉得自己阅历不够,心胸过于浅狭,他在心里默默叹气。 几人挑了个地方坐下来歇息。席韶看着膝头那把紫金枪不知想着什么,而乐出云在照顾伤重昏迷的未婚妻无暇顾及他人,萧祯天则在运功打坐恢复体力。 白疏苍看着方若漪苍白的脸色,嘴唇动了几动才把话说出口。 “你…来我这儿躺一下吧,你身上还带着伤,出去以后还有需要你说话的时候。” 方若漪没有推辞,眉眼间净是困倦,靠在白疏苍的肩头上她闭上了眼。 “白…疏苍,谢谢你。”她低声道。 白疏苍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最终轻轻地,揽上了方若漪的肩头。 时间就在一片静谧中流逝。 知道地面上隐约传来清冽的琴音,几人齐齐一震,方若漪猛地睁眼,眼中一片清明。 “就是现在!”她回首对白疏苍道。 白疏苍撩起衣摆一跃而起,将指中捏好的霹雳丸贯出!只听见轰隆一声,室内惊动,灰尘纷纷掉落下来。 “出去!”白疏苍喝道。 几人纷纷一跃而起,铁牢笼往破出的大洞而去。方若漪亦然,但在半空时扯动到内伤,丹田一痛,当即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无力再御气,身体软软地在半空掉落下去。 白疏苍见状,一惊,没想到她受的内伤如此严重,立马从半空折返,加速下落接住她软倒的身体,随前面几人折返回地面。 众目睽睽之下,地面忽然破出一个大洞,洞里又跳出来几个灰头土脸的名门之后,在场的人一时都愣住,面面相觑。 白疏苍看着依然昏迷过去的方若漪,心头无名火起,他跟容渊交换一个眼色以后,转头对南宫岸道:“南宫家主,你这密室里的东西,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他故意让出身体,好让在座的人都看清楚他怀中抱着的是方若漪。 “这…不是珑门镖局的方小姐吗?”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哼…”未等白疏苍回答,乐出云便上前,大家伙这才看到他背上也背着一个女子,“我倒也想问南宫家主,我的未婚妻为何也出现在你南宫家地底的密室里,而且还是伤痕累累。”最后四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啊,家主,还有我席家失窃的紫金枪呢。”席韶淡淡补上一句。 “诸位豪杰自己门派里可有什么失窃的武功秘籍或者宝物,甚至是妻子女儿,下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不定。”席韶将手往那个大洞一指。 在座的人注意力这才转移到那个洞口中,往里面望去,可以看到露出来金银交错的颜色。 南宫家固然是家财万贯也没错,但是任何一个正常的家族不会那么傻将吧那么多的珠宝财富放在家里,更多的是贮存在银号中。能这样收的隐秘不为人所知,很大可能是这些珠宝的来历见不得光。 “那些银两黄金,有官府的印记,是官银。”萧祯天道。 此时,一旁的南宫挽月上前,盈盈一拜:“小女确实没有说谎,诸位明鉴。” 一旁的南宫岸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他盯着在场闹事的人,一言不发。 “像我们这样的地方帮派与朝廷势力勾结可是重罪!南宫岸你这可是陷我们所有绿林人于不义之地!” “闭嘴!”南宫岸沉喝,冷笑,“怎么!往日恨不得巴结我南宫家,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不就是想要来分一杯羹吗?如今见我做的事被告发挂不住脸怕连累自己所以就这么团结一直来将矛头对准南宫家吗?” 伪君子的面孔被撕开,南宫岸连维持平日那嘴脸的心都没有了。这样把利益挂在嘴边,罔顾人常的嘴脸着实让人心生厌恨。 接着他转头对向容渊,“年轻人有心胸有谋略,可惜,在利益当前的江湖中,情谊正道这些不管用。”尔后他又对群情激昂的在座的人说:“不就是几个家属女眷,一些不值钱的金宝珠玉?只要你们臣服于我与我联手,待他日我称霸武林,控制前朝,跟着我要什么有什么!何须在意区区一点东西!”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颜轻鸿忽然扬唇,冷冷笑开:“江湖中个个为名利逐鹿没错,可惜….南宫岸始终是低估了人的心啊。”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被功名蒙蔽眼睛,丧心病狂!”乐出云怒,拔刀相向,“我们是在为名利奔走不错,但是但凡有人伤害到我至亲的人,即便是付出自己的性命,我也会用尽全力用我手中的刀为我至亲至爱讨一个公道!” 席韶也亮出手中的紫金枪,□□一出,寒光毕露:“为家族尊严,我席家也不容被你亵浊!” 在场的人纷纷道是,也都亮出了自己的武器,神色坚定不容置疑。 南宫岸哈哈一笑:“所谓的正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众人大怒,当即运功想要动武,却不料丹田内空空如也,竟是丝毫的真气都没了! 南宫岸神色阴鸷,看着众人惊愕的神情,说:“你们以为今晚寿宴上喝的酒是什么?我只不过略加了一点化功散,防止有人在今夜掀起什么波澜来。” 在场的人除了被困地下密室几人,没中招的仅有南宫家三父女,颜轻鸿以及容渊所带来的飞花筑子弟而已。 吃了化功散的人感觉到药效正在发作,只觉得双腿双手发软,没消多久便是头一重地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而南宫家的护卫护院都在此时涌上,持械包围了还站立的人。 容渊环顾一地倒下的人,轻喃:“晕了也好,省事得我费心想那么多说辞圆这次的事。” “疏苍,外面的喽啰就交给你们了。颜儿,带着飞花筑的人去协助白兄他们。至于你,”他转头看向南宫挽月,“照顾好伤员。” 接着他向前几步,看向不远处的南宫岸以及南宫挽柳:“所以南宫家主的意思是不死不休吗?” 南宫岸狂妄一笑:“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跟我南宫岸斗!不自量力,等我今日将你首级取下,再来收拾跟随你的这些小喽啰!” 颜轻鸿将腰间缠着的链剑取下,对容渊道:“你小心些。“说罢便带人加入白疏苍那边的战局。 南宫岸扭头对南宫挽柳道:“柳儿,那个逆女便交给你了。” 南宫挽柳应下,脸上也是挂着轻蔑不屑的笑。白绫在她身侧浮动,她一步步走向抱琴而立的南宫挽月。 第11章 陨落 “你计谋过人,是个可造之材,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他抽出腰间的刀,“既然如此,今日只好在这里一并解决了你们了!”说罢,南宫岸抽出腰间的刀,御气运功,真气游走于筋脉之间,竟然有隐隐能看到青黑色的脉络。 “魔功?”容渊的眼神略有惊诧。 但他未惧,走向前去,瞳孔里倒映出南宫岸泛着青灰色的脸。人未至身前,南宫岸周身的气流便已经把他包裹住,松松束着的长发被吹来,墨色的青丝散开,在劲风中飞扬,衬得他的脸更加温润,也凭添了几分妖冶。 “好霸道的邪功。”容渊脸上笑意不变,语气轻松到好像再说这茶泡得不错一样。 南宫岸凌空跃起,手中的刀在半空中划过,刀身快到只剩一个虚影,那刀往容渊头上的方向砍去! 容渊负手而立,姿态松散。 “真不巧,我今天没带刀。”他笑得越发温柔。 刀下一刻就到了他的头顶。只听到铮地一声短兵相接的声音。容渊执萧,那刀正砍在白玉萧上,玉箫丝毫未损,千斤重的力道瞬间被化去。 “南宫家主,在下受教了。”容渊身形轻轻一移,瞬间绕到南宫岸身后,周身真气流转膨胀,手里的玉箫往他脊背攻去!南宫岸回身,手腕一扬格开了容渊的进攻。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寻常人眨几次眼的时间。一时之间,二人竟分不出伯仲。 与此同时。 挽柳笑盈盈地迎上南宫挽月面无表情的脸。 “姐姐,你要杀我吗?” 南宫挽柳冷冷地说:“你要怪,就怪自己是个废物,又偏偏生在了南宫家吧。”话音未落,她双手一扬,两条白练如蛇般朝她飞过来,夹带着凌厉的杀气。 “废物吗,”她垂下头,接着轻笑出声,笑声讽刺凉薄。 这些,就是她最亲的人,在经年的冷漠对待以后还想要杀了她。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这样一个充满着利益与算计的家族面前,原来这么脆弱。 “好一个废物!”再度抬头,眼神也是肃杀无比。她素手放在琴弦上,手指翻动,冷冽的琴音流泄出,四周空气涌动,凝成一道道无形的音刃割碎了朝她飞驰过来的白练! 南宫挽柳震惊,后退几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南宫挽月:“你…你竟然会音攻!” 驭音者擅乐音杀人。只是适合修习音攻的人非常少,但若是在这上面有所成就,驭音控方圆百里也并非难事,古籍上就曾记载过古时曾有一亡国乐伶,以一己之力使用音攻将破城大军阻于都门七日七夜,七日七夜内琴声不息,敌军动乱不断。后若不是因为此人弹琴至手损感染风寒而亡,朝代的更替也未否可知。 南宫挽柳没有想到,昔日被称为废物的南宫挽月居然能够修习得音攻。 南宫挽柳大惊,想收手躲开但是已然来不及了。白绫被空刃割成碎片,没有防身的武器,她的双手被看不见的刀刃划伤,鲜血染红了白衣。 南宫挽月手一扬,又是几重音刃叠加,割裂南宫挽柳腿上的跟腱。南宫挽柳只觉得四肢剧痛,整个人仰面摔在地上,无力爬起。 “姐姐,”南宫挽月慢慢地勾起一个奇异的笑容,“来看看这时候的南宫家吧,极致的奢华之中已经是提前衰败萎靡之象了,而这会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南宫家的盛况。”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南宫家会败..”南宫挽柳忍着剧痛,无力地反驳她。 但是确实如挽月所言,今日寿宴虽小,却极尽奢靡,如今在打斗中精致的玉筷杯碟,争奇斗艳的百花华美的宫灯亭台被损坏,碎片四溅,又是另一种奢靡的华美。 “因为江湖,不是只有利益,更多的,是人心。”南宫挽月一笑,面对南宫岸,手下不停歇,手指在琴弦上重重划去,一曲激昂的琴曲倾泻而出! 打斗中的颜轻鸿听到南宫挽月的话和随之而来的乐曲,响起方才乐出云的话,心神大动,似乎要悟出些什么。 她大喝一声,手上长剑一甩,节节剑锋划出一个弧度,竟有淡色的光晕自剑招而生! “九华重天凯歌还!”瞬息之间她已悟出天渝六式中最后一式九天揽月的前半招,武学之境自然与前大不同,原本稍显疲态的她只觉得神舒气爽,身形轻盈。 足尖轻点,手上的链剑收回缠手上几寸,她对另外几人喊道:“找人解决指挥包围那几个护卫!” 离包围圈最近的席韶闻言,立马飞身而起,踩过几个人的肩膀过去,卯足手劲将□□钉出,力道极大的枪居然连续穿过三人的身躯,将着三人一齐刺死了。 听着激昂的琴音,原本有些疲劳的几人顿时精神大作,战意更足。 而这琴声对于南宫岸而言却并不是什么仙乐,他只觉得气血翻涌,耳膜也嗡嗡作响。 “南宫家主,小心了。”他唇角的笑意扩大。 猛地,容渊手下虚晃,那萧直直朝他面门攻过来,南宫岸冷笑一声:“雕虫小技。”手腕翻动,刀在空中横劈过去。只听见琴音又是一个回转折高,南宫岸顿时觉得喉头一甜,一时疏忽被容渊的萧重重击中肩头大穴。 南宫岸将刀收回,整个人急速脱离与容渊的战场,朝正在弹琴的南宫挽月而去。 先杀了这个逆女解除自己的困局! 他眼中现出狠绝毒辣。五指成爪要抓上南宫挽月的脖子。南宫挽月脸色一变,手指快速拨动琴弦,十八重音刃叠加,暂时阻止南宫岸的去路。而她迅速起身躲到一从惊慌道木然的南宫夫人身后,扯断一条琴弦横在南宫夫人颈间。 “你在上前一步信不信我让她人头落地!” 南宫岸用刀将重重音刃击飞,眯起眼睛轻哼:“愚蠢!你以为我会顾念这些情分吗!” 接着又是毫不犹豫往前而去。 南宫挽月脸上挂着惊慌的神色,见南宫岸越来越近,伸手将南宫夫人往前狠狠一推,自己提起裙摆顺势往旁边滚去。 南宫岸拎住南宫夫人的身体,看到她梨花带有的脸,暴怒:“没长心的东西!”跟着就想把她丢开。可是隐约中他似乎看到南宫夫人手中闪烁着银色的东西。下一刻,原本怯弱地女人的脸,忽然换上了另一种神色。 无悲无喜,眼神也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再看一个死人。 眼前银光一闪,南宫岸没有防备,这个朝夕相对柔弱的女子,他张大嘴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 男人的头颅高高扬天冲起,容渊上前一把擒住南宫岸的头颅,立于舞台道:“南宫家主已被就地弑杀,其余顽力抵抗的南宫家部属,降者不杀。”声音不大却用了内力,在场每一个南宫家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早就震慑于飞花筑的威名,这些只为南宫家利益而卖命的人在最大的上级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为南宫卖命的意义了,当即见风使舵地弃剑投降。 容渊见人都降得七七八八后,才将南宫岸的头颅扔在地上,拿出手帕细细擦着自己原本就很干净的手指。 “无画,辛苦了。”他对那个“南宫夫人”说。 “南宫夫人”揭下脸上的□□,这分明就是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容,接着他的关节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被缩小的骨节恢复原样,原本娇小的女子躯也变得与成年男子无异的体型。 莫无画收回割下南宫岸头颅仍然不沾一滴血的武器蛟绡,淡淡退到容渊身后去。 莫无画,飞花筑的画护法,是为飞花筑的暗子,画皮精湛,擅于伪装,自诩无心无画,江湖中人称玉面麒麟。 他扫了一眼抱着琴的南宫挽月。 他有预感,这个女子,将会成为琴棋书画最后一位护法,成为他们日后同僚。 有的时候,成事不仅仅只有实力就可决定。天时,地利,人和,手边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和资源都是成败的关键,如同博弈一场,不到最后一刻胜负仍是未分! 看着南宫岸的头颅,容渊面上依旧是温柔的笑,眼底却一片冷凝。 南宫挽月木然地看着死去的南宫岸的头颅许久,表情无悲无喜。 “南宫挽月…你这个叛徒!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南宫挽柳躺在血泊之中,嘶哑地尖叫。亲眼目睹了家人身亡的悲剧后,她的精神似乎有些失常。 南宫挽月上前几步,在容渊面前,抱琴单膝跪下。 “我愿效忠飞花筑,从今以后,世上再无南宫挽月,只有飞花筑的琴姬。” 容渊淡笑看她:“给你自由,你不要,确定要入飞花筑吗?也许飞花筑,是另一个牢笼呢?” 南宫挽月被容渊的话噎回去,不晓得说什么接上。 “去你曾经住的地方看看吧,或许出来以后你才会有计较。” 挽月抬头,恰好对上眼前白衣之人墨黑的眼瞳,他的眼晴深不见底,似乎可以看透她的心底。 “是。” 尽管容渊没有表明态度,她的回答已经是用上了恭谦有礼的语气。 南宫挽月起身,抱着琴离去。 容渊瞧着挽月走远后,转头看向这一地残局,笑叹:“颜儿,此次又要辛苦你收拾残局了。” 颜轻鸿轻哼一声,“那次不是我收拾的?”她转头看向一地横七竖八倒着的人,“这些人…” “喂解药唤醒就行,他们只需要一个结果就好。”容渊勾唇一笑,“毕竟南宫家地底下肮脏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们能说出什么话来?” 颜轻鸿啧一声,:“有时候还真不知道你算计人心如此一针见血,是该说算无遗策呢还是可怕呢?” 容渊摇摇头:“个人所见罢了。” 两人并肩而立,在一片狼藉凌乱中生出另一番睥睨光景来,一红一白,衣袂无风自动,倒真应了传言中龙凤之姿。 白疏苍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个人的背影半晌,回头就看到乐出云背着他的未婚妻准备离去。 “她…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乐出云扫过地上的尸首,笑了笑。 “没怎么办,找最好的大夫治好她,等她伤好了以后娶她过门。” 方若漪此刻也上前,轻轻拍了拍乐出云的肩:“她很坚强,会好起来的。” “谢谢。” 此时,萧祯天,席韶也上前陆续与她话别。 几人共同历经生死,情谊自然不同以往,当即约定等来年各自处理好自家门派的时候,便约定好在浮生阁一叙。 方若漪笑着应了。 萧祯天离去时,还特意转头回望方若漪几眼。 待他们三人离去后,白疏苍才来问方若漪:“你有何打算?” 方若漪的笑容淡了淡:“没什么打算,大仇得报,可珑门镖局昔日荣光也不在,只好只身去浪荡江湖了。” 白疏苍想起萧祯天临别前看方若漪略带点情意与不舍的眼神,沉默片刻。 “要不要留在我白门?”他突然朝她伸出手去。“以我妻子的身份。” 方若漪愣愣看着他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有眼泪漫上眼眶,她却笑了出来,慢慢地,郑重地将手放到他的掌心中,任由他包裹住她的手。 “好。”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在遍地的狼藉废墟中紧紧相拥在一起。 南宫挽月回到锁清苑。 她住的房间很小,也很简陋,寥寥几件家具,一片冰冷的味道。她放下桐木琴,呆愣许久,然后用手一寸寸抚摸过这里的家具器物。 这个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记载了她十七年屈辱的地方,今天她终于可以脱离这里了。 最终,她的手停在了那把老旧的桐木琴上。这是她记事开始,唯一表现的对某种事物的执着。她央人给她做一把稍微好一点的琴,可是人情冷暖,习惯了阿谀奉承的下人哪里肯理会她这个不受宠的小姐?还是她自己偷偷找回来一段桐木,买来下等的琴丝自己做的。 轻拨琴弦奏,一曲高山流水,弦尽风雅。 一曲完毕,她抱起桐木琴狠狠往地上一摔!琴身断成两半! 她看着地上的断琴许久,目光才落到窗台上。 那里放着一把精致的凤尾亲,一套紫缎衣裙,是颜轻鸿前几日拿过来的,本意是想让她在今夜宴席穿上出场。但是她没有,她选择了粗布麻衣,老旧的桐木琴,将耻辱的印记留在这里。 脱下布裙,换上面料光滑的紫缎裙,摘下木簪,她梳起发髻,插上翡翠玉簪。镜子里的人略施粉黛,杏眸清冷。云鬓花颜,容貌无双。 她起身,拿出一火折子点燃,把燃烧的火折子扔到床帐上。火焰吞噬了易燃的布料,很快就蔓延开来。她抱起凤尾琴走出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冲天的火光燃起,在黑夜里尤为绚丽灿烂。 埋葬了前半生的爱恨,从此再无南宫挽月,只有飞花筑的琴护法琴姬。 眨眼间将近一年过去。自从南宫家败落后,江湖格局重新被洗牌,飞花筑独占一隅,风头无两,势力也渐渐开始有了向西定南疆扩展之势。 隆冬,大雪茫茫覆盖了远川城。 飞花筑外,一辆轿子停下来。 一只葱白的手掀开轿帘,一个女子抱着琴从里面下来,身姿出尘清丽。 女子走到门口,突然看到街角处有个蜷缩着的乞丐,乞丐浑身脏污,在一地的白雪中尤为突兀,那乞丐尖尖的下巴与女子有几分相似。 女子突然想起这阵子听到的消息,南宫家家主身死后,南宫家逐渐没落,被寻上门的仇家寻仇,整个南宫家除了大小姐南宫挽柳被废了武功后还能逃出生天外,其余均被杀害。百年世家,就这样陨落。 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女子对身旁的侍女说道:“去拿几两碎银子,赏了那乞丐吧。” 最后。她淡淡瞥了一眼那乞丐,然后走进飞花筑。 大雪纷纷扬扬地又开始下。 第12章 夜杀 建安八年,冬。 庆历帝掌权已有八年,这位东战传奇女帝,政绩颇为斐然,延续了承元帝在时的开明作风。然,承宪帝留下的积弊甚多,官僚机构臃肿,队伍黑暗腐败,保守一党居多,故近年来实施的新政效果不甚佳,加上贪官污吏的蛀空,到百姓手中的福祉被层层剥削已经所甚无几,民间不满之声日渐,中央与地方的矛盾越加严重。 当然,朝廷如何动乱,也与江湖无关。只是最近,江湖似乎也不太平。 先是突然跃出来一个飞花筑,成为四大家之一,后来南宫世家又牵扯到前朝,南宫家主南宫岸被武林众人声讨,被弑杀于庭前,百年南宫家陨落,而最近,罗生堂的老堂主被刺杀身亡,新堂主一上任就把矛头对准了与罗刹门积怨已深的天机阁,两家矛盾也是一触即发。 四家所在的远川城,最近因为此事都热闹了起来。 远川地偏,虽不如皇都繁华,但历来是武林众人的聚集之处,来往的人最常见窄袖骑装,腰间佩剑,好不英姿勃发。 离南宫世家的事过去已有大半年之久。众人的话题从南宫家也转移到了飞花筑容渊,颜轻鸿二人,两个人起名于金樽大会,在江湖上的名气经过南宫家一事后更是高涨。 容渊公子其人,江湖十强榜排名榜首,武功突破了最后一重障碍达到了巅峰之境。他看似温润随和,实则谋略心机过人,对属下恩威并施,待人接物冷静沉稳,颇有王者之风。江湖都有传,容渊公子,只此一人。 除了容渊,颜轻鸿则是被青年才杰讨论得最多的了。此女喜爱绯红,常常一身红衣,性格张扬热烈,不拘小节,笑起来一张艳丽如蔷薇的脸风华绝代,无人能比。她的武功更是不凡,一手链剑使得出神入化,剑术精湛,与容渊同时出现时,二人风采无人能比。 而此时远川城内的酒馆中,众江湖人士且将容渊,颜轻鸿放了一放,话题转移到了最近闹得正凶的罗刹门,天机阁两大家上。 “嗨,你们听说没有,罗生堂两家最近势如水火,有开战之势啊。” “听说了,听说了,这样一打,肯定一败一伤,这四大家恐怕又要衰落咯。”有年长者不禁扼腕叹息,同时也对两家有不屑之意,“这样一来,飞花筑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了,按我之见,两家若能联合,必能将风头正盛的飞花筑压下去啊。‘” “两家宿怨已深,老堂主在时还能压住部下的不满,现在换了人,新任堂主一直对天机阁的阁主又颇有微词,和平共处都不能。更何况联手呢?”年轻的一辈道。 年老的轻哼一声:“此番老堂主被杀,焉知不是飞花筑所为?两家相争,获利最大的不是飞花筑?” “那倒不能这样说……毕竟天机阁和罗生堂的恩怨摆在那了。” 一时众说纷纭,谁也有理。 但是再怎么说,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飞花筑有一个苑院,有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栏杆石桌等皆用玉石砌成,触手生凉。四周杨柳依依,栽种了不少花朵盆栽,不得不感叹原来容渊也是个有雅致的人。 而现下正是冬末,景致尽数被冰封,一片冰雪洁白,连流水也缓慢了许多,与春夏生机勃勃的景致不同,此刻倒也宁静安谧。 此时院内,容渊正与棋护法楼墨棋对弈。 白衣人手执黑子轻轻落下。坐在他对面的儒雅男子拢眉思忖一会儿,才挽袖下了一白子。再看战局,白子原本被黑子重重围困,吃掉了一大片,这一着忒妙,为数不多的白子突出了黑子的重围,反手吃了一片黑子。 容渊淡笑,执起黑子在手中把玩,最终放下。 “这一局,平了。” “公子承让了。”楼墨棋呵呵一笑。 “下了六盘棋,你胜了三局,平了一局,墨棋的棋艺真是非我能及。”容渊轻轻勾唇。 “只是墨棋占了先机罢了。”楼墨棋谦虚道。 “飞花筑四个护法,琴姬一手好琴精湛无双,墨棋你棋艺无人能及,无画的伪装术让人看不出破绽,远书得一手绝妙的丹青,你们四个,才情确实是平常人所不及。”容渊喟叹。 “哈哈哈哈哈……公子真是谦虚,若公子不是有过人之处,我等岂会相随?” 一个清朗的笑声传来,楼墨棋看过去,原来是外出执行任务的远书回来了。 远书的样貌不同于容渊的温雅和楼墨棋的清美,另有种阳刚爽朗。剑眉星目,鼻梁挺拔,头发高高地束起,黑色劲装显得人神采飞扬。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不成是任务失败了?”楼墨棋语出嘲讽。 两个人一贯看对方不顺眼,只要在一起都会互相斗嘴,容渊见怪不怪,拿了盏茶淡淡饮了。 “你以为我是你,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样。”远书高高地挑眉。 楼墨棋气结,单手在棋盘一拂,将十数颗棋子收入手中,劲气提起,那些棋子从他手中激射而出,往远书各大空门射去! “那就让你看看我是不是文弱书生!”他冷哼。 远书看着朝他飞来的棋子,俨然不动。 忽有清冽的琴声想起,那些席卷而来的棋子停在半空,顷刻被击得粉碎。 “墨棋,不要胡闹,远书受了伤。”琴姬的声音传来。 她抱琴款款而来,一身锦绣紫衣将身段衬托得玲珑窈窕。 “我的寒玉棋!”楼墨棋看着一地的碎末,脸上的表情甚是心疼。 近日江湖上有几个小门派组成了联盟四处招摇生事,飞花筑为大家之首,自然是要解决这些生事的门派。何况此次牵扯到人命,更是不能够搁慢。容渊便让颜轻鸿领了一队子弟去剿灭。平日里飞花筑的寻常事务都是颜轻鸿来处理,她离开后,容渊便交给琴姬暂代,他有意培养琴姬,琴姬倒也不嫌烦事务繁忙,整日埋头琴阁中苦心经营,知道今日才得了一点空出来。 “墨棋莫恼,我的错。”琴姬抿唇。 “琴姬别跟他道歉,他自己作。”远书瞥了一眼楼墨棋,甚是不屑。 他走到容渊身侧,道:“公子,我与无画已经将厉老儿解决了,现场也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果然不出你所料,那厉小儿一上位就一口咬定此事是天机阁做的。” 容渊放下茶盏:“做得不错,厉老门主武功不差,你身上的伤可要紧?” “这点小伤奈我何!”远书豪爽一笑。 旁边的琴姬轻笑说:“公子果然心细如尘,若故意留下证据,反而会让厉罗多疑。” “你们说此次两大家相争谁会胜?”远书好奇。 “即便是胜也是惨胜。”楼墨棋叹然。 “琴姬,来说说你的看法。”容渊转头对琴姬说。 琴姬低头凝眉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来:“两大家实力相当,罗生堂杀伐果断,门第森严,天机阁有世代相传的机关术相辅,想要攻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甚至说天机阁凭借天机楼机关重重,易守难攻,优势略上一筹,不过真的打起来的话,厉罗心思毒辣,诡计多端,而天机阁现任阁主凤流苏清正不阿,刚则易折,恐怕手段心机耍不过厉罗。公子……这是笃定天机阁会落败?” 容渊但笑不语,看向琴姬的目光也有几分赞赏。 “公子此番设计挑起两家矛盾,想必也有计划了吧。”墨棋笑道。 容渊轻扣茶盏,轻描淡写地吐出几个字。 “助天机阁。” 琴姬与楼墨棋相视一眼,心下了然。远书却有些疑惑:“为何要助天机阁,两家相争,我们坐收其成不好吗。” 容渊摇摇头,轻笑:“远书,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是飞花筑,所以才不能坐享其成。你看江湖上流言纷纷,都道是飞花筑从中作梗意图挑起两家战火,若是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这些流言便会不攻自破,再者,天机阁凤流苏与阴险毒辣的历罗不同,她刚直不阿,虽说这样的人不适合高位,但是这也是白道所需要的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这样的人,能将其收服的话,这样的价值会更大。” “哪有什么流言,江湖上传言都可都是事实。”琴姬抿唇一笑。 “那我们什么时候行动?”远书有些磨拳擦掌。 楼墨棋看他这样,又是重重一哼:“乡野莽夫。” “总比某些个小白脸要好”远书毫不客气反唇相讥。 “你说谁小白脸?” “谁答应说谁囖。” 琴姬忙着相劝,容渊笑叹,摇了摇头。 “颜儿今日回来,我去城外接她,你们看着飞花筑。”他起身,掸了掸衣上皱痕,缓步离去。 琴姬看着远去的白衣人,有些意味不明地道:“公子对颜姑娘很是上心啊。” 远川城外。 容渊负手而立,望着远远归来的人马。 马蹄踏出一片飞雪,为首的女子一身红色斗篷似火,高束的青丝在风中飞扬,好不英姿飒爽。飞花筑的人看到在城门口伫立的白衣人后,都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那人几丈之外。他们纷纷下马,单膝跪下行礼,“主上。” 颜轻鸿下了马,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行礼,而是兀自走到容渊身边。 “此行不易,日夜奔波,辛苦了,先回筑里休息整顿吧。”温和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子弟们点头答应。因为真的是太过疲累,牵了马纷纷往城里走去。 人散尽后,容渊才侧头去看颜轻鸿。 “颜儿辛劳了。”他勾了勾唇,明显看到颜轻鸿脸上的疲惫之色。 “作乱的人都尽数剿灭了。”颜轻鸿神色微敛,“其他宵小之辈我也按你的意思解决了,免得日后给飞花筑带来隐患。” 容渊颔首。 二人往城内飞花筑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颜轻鸿都没开口说过什么话,容渊也看出了她的情绪不高,只是安静的跟她并肩走着。 有寒风吹过,宽大的白色帽檐盖住了颜轻鸿的大半张脸,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行至飞花筑门口,他望向颜轻鸿,眼底一片幽暗朦胧。 “颜儿,你太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筑中事务暂时让琴姬来处理也可以。” “无碍,舟车劳顿而已。”她伸手想去揉揉额角,却仿佛问到了手上浓郁的血腥气,她僵了僵。 “我指的并非身体上的劳累。”他看了她一眼,旋身进了飞花筑。 颜轻鸿在原地,似是怔愣。她抬头看着漆金大门上方的红木牌匾,刻着庄严有力的飞花筑三个大字。 腥风血雨多久了?飘摇在江湖中快五年了吧。这一身武艺在经年累月的厮杀中积累下来,她自己不晓得怎样才算武艺高强,论敌手,她确实是难以找到可以与自己抗衡的人,但是依然在容渊之下,天渝六式最后半式到至今也未突破。 想来想去,也许是自己的心态问题。 见惯了鲜血,从最初的恶心,抗拒,不适应,到后来的麻木。到现在,她竟然恍惚地觉得,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拿起自己的剑,又因为什么去杀人。 她的剑如她的人一样,快速,利落,而自己的灵魂却漂浮在虚空,冷冷俯瞰着自己无情杀戮的样子。 抚上缠在腰间链剑的剑柄,摸到那上面花纹时,颜轻鸿不安的心在稍微平定了一点,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已是平日似笑非笑的模样。 按照容渊的计划推进,半月时间,罗生堂便与天机阁打了起来。前几次角逐,因为天机阁靠机关术的层层防守,罗生堂都没有在天机阁身上讨到半分便宜。消停了几天,不知怎的,一天夜里,罗生堂抽调了分部所有人和总部的大部分精锐出来,有一举攻下天机阁之势。 浩浩荡荡的队伍逼近天机阁总楼天机楼,危机,近在咫尺。 与此同时,罗生堂总部。 即使夜深了,罗生堂内也是守卫森严,千斤重的大门紧紧闭着,只余两照明的灯笼挂在门口悠悠亮着。 罗生堂的护法此时一个人待在空旷的议事厅内,总部剩余下来的人手被他分成一小组,不断在门内巡查。厉罗心思慎密,知道今晚罗生堂总部空虚,为防止有人趁虚而入,特意留了一部分精锐在此,并且吩咐护法守住罗生堂。即使内部人少,但是防守也是层层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蜡烛上的火焰突然被风一吹,跳跃了几下瞬间熄灭,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黑暗。护法的瞳孔扩张,还没适应黑暗里视物,他就感觉不对:有另一个人的气息潜伏在暗处! 拇指一推,手里的剑瞬间出鞘,剑光快如闪电。他手腕转动,长剑往他背后出劈扫,发出尖利的呼啸。一切都只在眨眼之间。 但只有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 护法狠狠一皱眉,心想此次是遇到劲敌了。他刚想吼一嗓子,惊动外面巡查的人好让他们进来,喉间却感到一凉,只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咽喉处赫然一道细细的血痕。 熄灭的烛火再度亮起。 护法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穿着青衣的冷漠男子,男子眼底像口古潭,无悲无喜。他的指间,赫然闪过一丝银光。护法断了气,身体往后倒去。 男子伸手拉住他的衣领,将他轻轻靠在地上,免得发出任何响声惊动外面的人。 一切都发生得迅速而悄无声息。 他是飞花筑的画护法,莫无画。 莫无画把指间闪着银光的物什绕回发间。这是他的武器,名为蛟绡,用韧性极强的冰蚕丝制成,锋利得可以把人的四肢齐齐切割下来,杀人于无形。 将护法身上的衣物剥下换上,他又带上一张□□,这时候,罗生堂的护法的脸显现出来,那模样神态,竟于本人无异。他用化骨散将地上的尸体消去,大步往外走去。 夜深了,总有几个弟子觉得困倦便松懈下来偷懒。 守厅的弟子昏昏欲睡之际,突然腿上被踹了一脚,他痛得一趔趄,顿时清醒了过来。 “混账!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敢偷懒!”护法冷厉的声音传来。 弟子吓得一哆嗦,颤颤巍巍地跪下,“弟子知错了……护法息怒啊!” “堂主那边传信来,需要支援,把堂内所有的弟子集中起来赶去支援!”护法一把将信纸丢到那弟子面前。 “可……可是所有弟子都去了就没人……” “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对上护法冷锐的眼,弟子身子吓得又一抖,连忙验过信的落款,见确实是堂主的印玺才道,“是是是……这就去召集人手……”连滚带爬地走开,他没有看到身后护法的脸上杀气凝结。 弟子们的办事效率很高,迅速的拿了武器整理好着装,排列成队伍。 护法冷冷地下令:“出门,往天机阁去!” 有两个人上去把千斤重的大门打开,吱呀一声,沉重的门缓缓敞开。这就意味着,罗生堂第一道防线被打开了。 孤月当空。 一个紫衣女子抱琴立在月下,风姿如月宫中人。 众人脸色一变,皆认出来此女便是飞花筑中可以以琴为武器,以一杀白的琴护法琴姬。 “中计了!” 有人惊呼。下一刻,出声那人的头颅竟冲天而起!脸上还带着惊诧的表情! 众弟子齐齐望去,他们的护法站在人群中,面上是冰冷的杀意,他指间银光闪烁,有浓稠的血液从他手中的银丝落下。 紫衣女子微微一笑,素手按上琴弦。 肃杀的琴音响彻云霄! 第13章 黄雀 天机阁,天机楼,第十三层。 楼下轰然又传来一声巨响,罗生堂的人已经攻破了第十层的防线,往上而来。天机阁的弟子几乎都被派去了迎敌,只剩下凤流苏的几个心腹属下在第十三层守着。 第十三层什么机关都没有,除了一个可以毁灭天机楼的总闸。一旦启动,天机楼就会被尽数摧毁。这个机关只有历代阁主才知道,当时修筑也是为了若有一天天机阁危亡,启动这个自毁机关,可保天机阁不落入他人之手。 凤流苏闭了闭眼,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悲痛——楼里出了内奸,把天机阁机关术的破解方法告知了厉罗,厉罗一鼓作气攻上了这里,一时之间天机楼血流成河。即使这次侥幸逃过一劫,天机阁也是元气大伤。 也许,天机阁真的大限将至吧。 凤流苏叹了口气,看了跟着她许久的属下一眼,用冷清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把其余弟子撤回来吧,你们去带着他们,速速离开此处,若是可以,去寻其他门派的庇护,莫要让罗生堂再残害剩下来天机阁的弟子了。” 几个心腹下属闻言齐齐一愣。 “阁主,那你呢?” “我凤流苏,誓与天机阁共存亡。“凤流苏挺直了脊背,冷冷道,她的身姿孤傲,犹如寒风中的一颗修竹。 她的目光落到那个总闸上,眼底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今日一战败就败罢,但是若是就此苟且偷生,她有何颜面去面对九泉下的老前辈们! “去吧,把楼下弟子撤回来,带着他们走,这是我给你们最后一个任务。” “阁主……”有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凤流苏厉声喝止。 “去!” 几个属下看着凤流苏坚定孤冷的脸,咬牙跪下。 “属下……遵命…” 他们拿起武器离去,凤流苏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她这里可以听到楼下发生的一切动静。 楼下的厮杀声渐渐消失后,凤流苏只听到厉罗狂妄的笑声响起。 “哈哈哈哈……居然自动撤退了,难道天机阁都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你们都留在这里,我去会会凤流苏那个婆娘!” 脚步声往楼上来,第十一层的机关被破,然后是第十二层…… 凤流苏闭眼,确认天机楼所有弟子成功撤退后,伸手准备按下身侧的机关。 “凤阁主宁死不屈,实乃称得上豪杰二字。” 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凤流苏愕然抬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红衣女子,她看起来已经隐匿在此许久,她和她的几个属下方才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与此同时,厉罗狂妄的声音也响起。 “凤流苏,今日我就取了你这个黄毛丫头的命来祭奠我父亲!” 厉罗拿起沾满天机阁弟子鲜血的九麟龙大刀,身形如鹰,大刀一出手就往凤流苏头上招呼,凤流苏没来得及顾得上突然出现的颜轻鸿,堪堪一闪身避过这一刀,想伸手去启动那个机关,但被厉罗逼开来。 厉罗冷笑,“居然能躲过,身手不错,下一招你就没那么好运了!”他再度提刀往凤流苏身上砍去,同时左手作爪,欲扣上凤流苏的天灵盖。 刀势未到,可怕的压力已经把凤流苏压得喘不过气来,凤流苏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打算殊死一搏。 厉罗眼中泛起嗜血的光芒,手中的刀正要将凤流苏拦腰砍断之时,突有一道劲气弹到他刀身上,他只觉得虎口一麻,整个人被那道劲气带着偏转了方向,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欺负一个女子,可不是大丈夫所为啊。”颜轻鸿似笑非笑地说道。 厉罗瞪着傲然而立的颜轻鸿,脸上一片杀意。 “这是我们二家的私怨,你飞花筑来管什么闲事!” “很不巧我就是来管闲事的,”颜轻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笑,“罗生堂现在内部空虚,但也守卫森严,令我不得不佩服厉罗门主你的治理有方啊。” 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厉罗脸色一变,狠厉说:“你想干什么?” “饶是在坚固的东西,也有常人注意不到的裂缝,是吗?”颜轻鸿在眼角扯出一个欲笑不笑的弧度,她把食指放到唇上,“嘘,你听听,楼下传来的声音。” 厉罗凝神一听,立马辨别出来了楼下的厮杀声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不是他罗生堂的,再过去便只听到罗生堂子弟哀嚎痛哭的求饶和嘶喊。 期间除了天机阁和罗生堂的人,还混进了飞花筑的人!趁着双方正杀到疲惫之时潜伏在暗处的杀手才出动,几乎是以碾压的优势收服罗生堂带来的人!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额上青筋暴起,握刀的关节咯嚓作响。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没想到他千提防万提防,还是会被趁虚而入! “你个妖女,我今日就在此解决了你!”他不复先前的狂妄,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困兽,愤怒的身躯弓起,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内力膨胀,周围温度瞬间下降,气流翻涌,可怕的沉压在他四周想开。颜轻鸿修长的手指扣上链剑,蓄势待发。 “飞花筑颜轻鸿,来领教厉堂主高招!” 朗朗的声音响起。 厉罗的刀灌注了浑厚的真气,他将身体稍微压低,手中沉重的九麟龙大刀在空中晃出一个虚影,毫不留情地朝颜轻鸿劈去! 颜轻鸿神色未变,手腕一抖,原本柔软如绸的链剑伸直,节节剑锋缩短,寒意迫人,她足尖轻点,整个人凌空跃起,绯红的衣袂如蝶翼张开。 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凤流苏在一边观战,只觉得眼前刀光剑影缭乱,挥舞弹指间二人已过数十招。 她一生钻研机关术,武术只起到辅助作用,平时用惯轻巧小样武器的她对剑术没有过深的研究,但此时看到二人的打斗,便已经觉得颜轻鸿招数莫测,厉罗不是她的对手。 厉罗武功不及颜轻鸿,很快就落了下风。见他开始吃力地应付自己的招数,颜轻鸿知道时机已到,链剑往他刀上一架,双指并拢屈起,将内力灌注到指上狠狠弹向剑身。厉罗感到虎口剧痛,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刀已经落地,而颜轻鸿手中笔直的链剑重新恢复但柔软的状态,鬼魅般缠到他的脖颈上,刹那收紧。 锋利的剑刃没入厉罗颈间血肉,颜轻鸿目光一触及到那涌出的猩红,微微慌神,手下动作慢了半拍。厉罗见状,瞪着充血赤红的双眼,五指成掌,凌厉的掌风拍向颜轻鸿胸口!颜轻鸿一惊,现下躲开已来不及,只好侧了侧身体。 这一掌拍到了她的肩膀上,力道大到令她的肩胛骨几乎粉碎。与此同时,拿着链剑的手一用力,厉罗的颈骨被勒断,他的头颅软软地垂下去,气绝身亡。 厉罗临死前的一掌威力不小,颜轻鸿五脏六腑剧痛,喉中有一阵腥甜涌上。她看了看面目狰狞的厉罗的尸体,吞下嘴里鲜血,转过头看向凤流苏。 凤流苏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最初的震惊过后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脑海中把形势都分析清楚了。 天机阁虽在飞花筑的帮助下胜,但此一役后元气大伤,恐怕再也无力撑起大家之位,若不借助外力,怕的是百年荣誉不保。 先前天机阁与罗生堂联合压制飞花筑,有这样的一桩旧怨在,飞花筑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出手相助,今夜的局,不仅为罗生堂而设,更是为天机阁而设。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夺得对两家的控制权而已。 “阁主品格高尚,天机阁危亡之际让属下带着众弟子们离开,自己独守天机楼,铮铮铁骨,让颜某佩服。” 说完话喉中又是腥甜翻涌,颜轻鸿强压住身上不适,继续看着凤流苏。 容渊说过,凤流苏此人,气节非凡,很难轻易驯服。 但人皆有软肋,利用这一点,即使是凤流苏这等气节刚直的人,都能够被折服。越是刚正不阿的人,就必定注重情义,就像她在天机阁危难之际首先将下属的安危放在首位一样,这便是她的弱点。 最终,凤流苏对上颜轻鸿似笑非笑的神色。 “天机阁逃出去剩余的的弟子,都被你飞花筑控制了,是不是?” 凤流苏开口,声音不辨喜怒,面上也看不出情绪。 “我若是不接受你今天开出的条件,他们都会命丧于此,是否?” 颜轻鸿玩味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阁主聪明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自然是知道的。” 凤流苏闭上眼,眉目间浮起沉痛之色,沉默许久,她睁眼,眼底是无力的颓然。 颜轻鸿出现的时候,她就猜到了,一切都是故意设计好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若拒绝投诚飞花筑,恐怕天机阁一门剩余的弟子,就会死在他们手上。 那个一贯温润如玉的白衣人,原来如此深不可测,手段也非常人能及,一出手就擒人要害。 思及至此,凤流苏便晓得自己斗不过容渊,当机立断地滴血发作血禁起誓。 “我以天机阁阁主之名起誓,从今往后,定会以倾囊之力相助飞花筑。若有违背,甘愿受血禁反噬,终生不得解脱。” 血禁乃天机阁起誓中最为犀利严谨的一种,颜轻鸿见状,也就安下心来。原本也无需什么起誓,凤流苏此人答应的事就绝不会食言,但是她自己坚持这样做,颜轻鸿就没有阻止,毕竟有多一层保证,对飞花筑而言也百利而无一害。 “阁主何须如此客气。” 她轻笑,转身离去,凤流苏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颜某还有事在身,就此告辞,稍等片刻,书护法会为阁主交代其余事宜。” 不待她说话,红衣一闪,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红衣女子身形窈窕,却无端生出一股悲凉寂寥之感。 一夜血战过去。 罗生堂外东边有一处高地,高地上荒草及膝。 据说这里埋葬了许多因为血腥争斗而被残酷杀害的罗生堂子弟的尸体,所以这里的草长得粗壮高大。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亮,血腥的一夜终于过去了。白衣人站在这里,望着昔日辉煌的罗生堂如今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颜轻鸿来到时,就看到负手而立的容渊。他一头乌黑的头发自然地披散着,宽大的衣袖垂地,嘴边挂着恒古不变的温柔浅笑。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 “受伤了?” 容渊转头,目光落在颜轻鸿苍白的脸上。 “无事,一点内伤,调理一下便可。”颜轻鸿没有看他,淡淡道。 “厉罗武功虽高,但仍在你之下,按理来说,他在你身上应该讨不到半分便宜才是,”他温柔朦胧的视线扫过颜轻鸿紧绷的神色,“颜儿,昨夜你的心思并不在战上。” “够了!”颜轻鸿狠狠握紧了拳头,心中烦躁不安再也压抑不住,她闭上眼睛,满脑都是厉罗临死时脸上狰狞可怖的表情,她抬头,对上浅笑的白衣人,眼里明亮的火光乍现:“容渊!你是不是以为你可以算计好所有东西!是不是觉得可以掌控任何人的生死!” 杀!杀!杀!每次都是如此,每次挥剑她都在杀人,好的,坏的,年少的,年老的….那些人的面容多到她自己都记不清,每次杀戮过后,身上那种浓重的血腥气令她几欲作呕。 颜轻鸿发现,自己开始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漫无目的,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件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情绪失控,理智也慢慢崩溃,“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你的棋子,琴姬,楼墨棋,远书,凌无画,甚至是我,你用我们这些棋子下了一局又一局,算尽人心天意,准备好万全之策,而你却高高在上又自以为是地看着一切!” 话说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看到他唇边陡然加深的笑意,颜轻鸿顿了顿,知道他是生气了。 容渊沉默不语,却用那样的笑看着她,她的语气慢慢弱了下去。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觉得很迷茫。”她低低叹了口气。 有微凉的风吹过来,吹醒了她的理智。 “方才……抱歉,我不应该说这些话” “我只是一直在想,我们是否这辈子都会在这样的腥风血雨里继续下去,每日都是无穷无尽的杀戮,算计,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颜轻鸿低头去瞧自己的手,她的手修长白皙,指腹和虎口处有着长年执剑留下来的薄茧。 天边的微光放大,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太阳的光驱散了黑暗。 颜轻鸿看着天边那一抹微光,对身边之人轻声问道:“容渊,日日周旋于人心权术之间,你可曾觉得疲累?” 他没有回答,但她知道答案。 正如她一样,日日浸泡在鲜血之中,终归会累。 静默许久,容渊才慢慢开口。 “颜儿,你可知,我为何从来都不用剑?” 颜轻鸿沉默,的确,一直以来她从未看过容渊用剑,除了大部分时间是她动手外,为数不多看他使武功,他一般都是使身边之物为武器,玉箫有之,飞花摘叶有之,他的武功已经进入巅峰之境,无需再刻意用什么兵器。 容渊望了她一眼,淡淡道。 “我一生中最为敬佩的只有一个人,那人曾授予我剑术和权术,我那时年少,不屑于学习权谋,认为那些只是摆弄人心的东西。”停了停,他继续下去,“若是他现在还在世,一手剑术恐怕连剑圣司忆都要逊色几分,而他自己,也是个擅于弄权的人,他曾对我说过‘一个人若只有武力,不足以保护身边的人’,我起初未懂,但是后来宫变,任我拼命挥动手里的剑都无法尽他身半丈时,我才恨自己为何如此无能。”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学习他留给我的一切,就连这笑容,也有他九分相似,”他用手指轻轻搭在自己的眉骨上,“颜儿,你可知,若我不是提前算计好一切,今日天机阁和罗生堂会死多少人,飞花筑要拿下两家,要损失多少人?以最小的损失去谋取最好的结果,如果我当初有半分的筹谋,也就不会有今日这种局面。” 颜轻鸿闻言。突然有点后悔刚才自己的冲动,她抬头望着这个男人,心里一阵热流涌出。 是啊,她何曾不知道他,正是因为懂,才会这样相随。 他现在云端,操纵了一局局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宛若众生神祗。 但他身上背负了多少骂名,多少非议,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颜轻鸿又替他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为的只是能减少他肩上承担的东西。 晨风微凉,若是再靠近一点,她就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淡的梨花香,她就可以……给他一个拥抱。 但她没有动。 隔了一点的距离,她与他并肩,他们之间永远都是隔着这样一点距离。 颜轻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她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会追随你,直至我死去。”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去,没看到身后的白衣人勾起一个苦涩的笑。 第14章 风起 风起云涌,罗生堂与天机阁之争以天机阁惨胜告终,罗生堂再无实力撑死大家之位,日渐退出众人视线。而天机阁得飞花筑相助险胜罗生堂,最后与飞花筑签订百年盟约,两家结为盟友。此外,白门与江城席家代替了原来南宫世家与罗生堂的位置成为新晋大家。 江湖的格局重新洗牌,飞花筑独占一隅,渐渐有称霸之势。 飞花筑。 一匹白色骏马停在飞花筑门口,马的主人是个带银色面具的年轻男人,衣着华贵不凡。下马以后,他走上前去,有守门的弟子见状迎上,恭敬地拱了拱手,“这位公子是…” 男子带着面具,看不清面容,不过通身的气势却不容得人忽视。他轻抿薄唇,用冷澈的声音说:“进去禀报你家公子,说容晔来访。” 那个弟子不敢怠慢,匆匆进去回报。 男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个女子踏着莲步款款而来。女子含笑说,“容晔公子吗?” 男子颔首,“正是。” “小女琴姬,奉公子之命来迎接晔公子,他已经恭候多时了。” 琴姬轻抬手,侧身微垂头,恭谦又不卑微的态度令男子不得不多看了她两眼。 二人一路进去,琴姬表现得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之人的身份而有半分不自在。 “飞花筑果然名不虚传。”冷沉的嗓音响起,琴姬闻言也摸不清他的情绪。“筑上无论是下等婢仆还是想琴姬姑娘这般的掌事,气度和胸襟可是一般门阀世家都比不上的。” “公子见笑了。”琴姬淡然一笑,“此处是飞花筑的庭院,主上在里面等候,琴姬就不送了。” 她停下,指了指拱形入口。 “有劳。”他点头,拂袖而去。 琴姬看着男子挺拔的背影,笑容未变,离开了。 容渊坐在湖心亭中沏茶。 此时天上还飘着柔和的细雪,冰封的湖面晶莹剔透,偶尔还可以看到有一两尾锦鲤从破裂的冰洞中跃出,干枯的荷叶随着颤巍巍的,随风摆动。 颜轻鸿靠在栏杆边,看着姿态闲散的容渊。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执起茶壶,微微倾斜。澄碧的茶汤倒入白底青瓷的杯中,热气氤氲。这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得也好看得不像话。 颜轻鸿微垂了头,鬓角处的发散下来,遮住了她的神色。 有人来至,容渊不紧不慢地放下茶壶,把一个茶杯放到他对面的位子上,好像是特意为来人准备般。 他抬眼。含笑看着面前带着面具的华服男子。 “兄长,你来了。” 慕容晔掀起衣摆坐下,解下戴在面上的面具。俊朗地眉宇出乎意料的竟与容渊有三分相似。他拿起面前的青瓷盏,啜了一口茶水,茶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让人心旷神怡。他抬眼略略看了一眼一边的颜轻鸿,问道。 “你这边待如何。” “一切顺利,飞花筑的势力不同往日而语。” 慕容晔轻扣茶盏,接着掀开杯盖,温热的茶水遇冷,几缕蒸汽悠悠上升。他吹开浮在面上的茶叶,闲闲地饮了一口茶。 “如今精锐已足,粮草也在后方准备,军火兵器陆续从你这里流动到我处,一切准备充分。” “西定国主那边,安置妥当了?” 慕容晔微微一笑,“老国主身体不好早就一命归西了,剩下个不成火候半大点的孩子作为皇储登上宝座,我先前埋伏在朝中的人在老国主去世后陆陆续续替换了原有位高权重的官吏,西定如今半个朝政大权握在我手里,你说有人敢公然与我对抗吗?” 慕容晔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隐隐有几分年少意志踌躇的傲然。 现在东战朝中形势明显,庆历帝近年越发忌惮前臣,逼迫越甚。老臣们大多上书乞骸骨,告老还乡,其余的大部分被贬谪,先帝在世时的势力被拆分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两位重臣,一是替代前任林相的苏沉生,二是辅佐了三朝的元老白尉。苏沉生很明显是倒向庆历帝的,而白尉则在朝中一直牵制庆历帝和苏相二人。 几年来容渊也陆陆续续地帮慕容晔安插了不少心腹进朝廷,若是真的明着来反,胜算也比较大,而且他们手中有诏书,行的是名正言顺的道,阻力自然而言也会少很多。 而容渊着手布的局,看似是许多细枝末节,实际上整体却是由这些细小的枝节推动。环环紧扣,时间地点严谨不出任何一分偏差,此等心思,也着实让人佩服。 “你说合适起兵最为合适?”慕容晔望着外面的细雪,问。 “开春吧。”容渊接住一片从外面飘进的雪花,雪花落在他的指尖,很快就融化掉了,只留下一点浅浅的水痕。 “开春之际,正是农忙但是百姓又无充足粮食储备之时,地方动荡会比较频繁,也容易下手。” “那就开春吧。”慕容晔欣然应允。 谈完正事,慕容晔才将目光放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颜轻鸿身上。 “长大了,性子倒是沉稳许多,不像小时候毛毛躁躁了。”他笑道。 颜轻鸿一本正经地抿唇道:“自然是。” 容渊笑叹:“兄长你就听她胡扯,平日里办事也没个正行。” 三人相聚的时间不多,细细饮了几盏茶,寒暄了一番以后,慕容晔便要离去。 考虑到他的身份特殊,容渊和颜轻鸿二人也就没有挽留。 临走之前,慕容晔特意停了停脚步回身去对容渊说:“他日带我践祚,必定许你沃土千尺,爵位万世。” 容渊闻言有片刻的失神,可他淡淡一笑,摇头。 “我不要。” 慕容晔惊诧,“付出如斯,你怎得能说服自己不要回报?” 容渊放下茶盏,茶水依旧澄碧,但已微凉。 “若是可以,好好替先皇守住这片江山吧。”他轻声说。 慕容晔沉默一会,才郑重道:“好。 等慕容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内后,颜轻鸿才开口。 “这样真的好吗?” 把这片江湖卷入政治斗争之中,把他们辛苦建立的飞花筑牵扯进去,或者说,本来飞花筑的成立就是为了今天。这样去利用手底的人,真的好吗? “颜儿,我们要准备好去打一场艰难的仗。”容渊定定看着她。 颜轻鸿避开他的目光。 她知道一直以来容渊都存着这样的信念,他想要把先帝的江山拿回来,不想先帝辛苦构筑的盛世一步步走向衰败。正是这个信念造就了今时今日强大的容渊,用天下苍生为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为了一己之私去利用他人,飞花筑的弟子,琴棋书画,百草,甚至江湖中其他的人,这样……真的对吗? 胡思乱想的时候,容渊温润的嗓音传进她的耳朵里。 “颜儿,你为何执剑?” 颜轻鸿愣了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问题。 为何执剑?她为谁执剑?为他吗?还是为她自己? “若你问我,我定会答你,执剑苍生。” 眼前的白衣人浅笑着吐出这句话,坚定不容置疑。 “颜儿认为,如今这片大陆之势如何?” 颜轻鸿顺着他的问题想了想,有些不确定但也慢慢道来,“东战最为近海,商品经济发达,国力富庶,但是内患积弊严重,隐隐有从内部衰落之势。西定远在大陆内部边缘沙漠外,人远地偏,但胜在幅员辽阔,自然物资丰富。南林最远,也最偏僻,野心却是最显而易见的,近年来其版图不断向西北扩展,大有…一举联合西定之势,而最为神秘的北岐,态度不明,自承元帝时北岐叛乱被将军平远平息后少有动作,此国是四国中面积最小的国家,却得以延续至今,据传是因为北岐流传着不为世人所知的术法,令各代各国帝王忌惮不愿轻易触及北岐。” 容渊点头:“不错,但是颜儿,你还漏了点什么。” 颜轻鸿偏头询问。 “除了在这片大陆以外,还有隐藏在无望海对面的沥洲岛。沥洲岛与东战一直有经济往来,但是这种往来几乎是单方面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这边没有任何人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无望海。颜儿,尽管现在几国之间表面看似风平浪静,但是实际上每个国家都在养精蓄锐,一旦表面的平静被打破,乱世,便会接踵而至。” “所以,东战不能从内部衰亡,对吗?”颜轻鸿道。 “平心而论,庆历帝确实很好,可她的身份始终不能为她实行的政策提供一个很好的支撑,东战,毕竟很少有女君的例子,男女尊卑的思想虽然近年来有所淡化,但是早朝堂这种地方,几乎大半壁江山都掌握在男人手中,作为女帝,庆历帝等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实属难得,但是始终她在朝中受到的阻力必定不少,加上最近两年,她似乎是对政事越来越不上心,以致权臣横行局面尤甚从前,民怨日渐。庆历帝是位明君,承元帝也是位明君,但是现在的东战,需要一位圣君。” 颜轻鸿心中大震。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之所以强大,之所以让人折服的真正原因。他不为报仇雪恨,也不为自己之私,简单一句执剑苍生就是他的信念。 抛去私仇,他能平心静气地谈论弑父仇人的功与过,论情分,他却推辞了慕容晔许诺的东西。 教出来这样一个儿子,那位过了世的先帝,想必也很了不得吧。颜轻鸿这样想。 她抬头,望向远处白茫茫的天地,那里的尽头仿佛像一片虚空。 良久,颜轻鸿回过头去看着容渊,眼里满是坚定和认真。 “容渊,等此事结束,我们能够全身而退的话,把飞花筑改成雅社,搞点琴棋书画什么的吧。”她的嗓音难得柔软,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容渊闻言,轻轻勾起唇角:“也好。琴棋书画,你想学什么,我让四大护法教你,你学东西这么快,有可能哪一天就超过他们了。” 二人对视一眼,皆笑出声来。 “如果真的能这样,那真是太好了。”颜轻鸿喃喃道。 第15章 筹谋 建安九年,春。 东战政局动荡,中央官吏暴虐横行,下施其压,地方郡县不堪重负,中央和地方的矛盾也被激化,几个郡县之间开始联合起义反对朝廷。 起义军在地方得到响应,随着其他地方的加入而逐渐扩大。 被贪官压迫得苦不堪言的农民百姓在断粮未收,得不到接济的情况下揭竿而起,就连有的地方长官也倒戈相向,加入了起义军队伍。 然而因为武装不齐全,缺乏统一有力的领导,基层又是目光并不长远的农民团体,尽管起义军来势汹汹,但是很快就被中央派来的军队以流血代价镇压了。 这一来,就引发了东战时局一场不大不小的动乱。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容渊花将近十年的时间布的一局棋,开始收网了。 与此同时,在西定为质的慕容晔手持先帝遗诏,以清君侧为名,率大军直破边关防守,直逼东战,朝皇都而来。军队所到之处,各地郡县长官带城而降,俯首称臣,而起义军残存的部下也选择加入慕容晔这一方军队,慕容晔拥兵自立,民心趋向之。 朝廷军力吃紧,便开始派人在众多江湖帮派中招安,意图借其力量稳住政局。 硝烟四起,一向与世无争的逍遥江湖此刻局面也变得紧张。中央与地降拿苡跋炝税锱衫锩孀试醋式鹆吹牧鞫鞲龅胤桨锊坏貌辉诹椒秸笥≡褚环铰浣挪拍芪职锱傻奈榷ㄔ俗 而慕容晔声名最盛,许多江湖人也选择入其帐效忠。 故地方帮派中,只有四成接受招安入朝廷准备启程至中央,而有五成的帮派在战乱中无法立足,早早地撤离投靠慕容晔,剩下就几个大家,态度不甚明朗。 在其他门派为站队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飞花筑此时却是少有的清闲安静。 无心阁。 琴姬一双柔荑抚过琴弦,空旷优雅的琴音倾斜而出,坐在她对面的颜轻鸿却丝毫没有欣赏的意思,只是在撑腮兀自神游。 “轻鸿,你在走神。”琴姬停下奏琴,有些不满道。 一年相处下来,琴姬极是喜欢颜轻鸿的性子,也便多与她亲近,二人日渐熟悉,也算是半个知己好友了。 听到琴姬的叫唤,颜轻鸿连忙回神。 “怎么一直在走神。”琴姬轻嗔。 “没。”颜轻鸿懒洋洋地撑着桌子。 望着颜轻鸿慵懒明艳的脸,斟酌一会儿,琴姬开口问了个问题。 “轻鸿,公子于你,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嗯?”颜轻鸿不解,略略抬起眼。 琴姬淡淡一笑,“我们琴棋书画四人,皆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留在公子身边为飞花筑效力,但是你不同,你和公子,并不像是上下属的关系。”她望着颜轻鸿,有些促狭地笑了,“看得出来,你在公子心目中的地位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又是因为什么追随他呢?” 颜轻鸿的目光落到桌面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 “我吗?”似是在想起以前的事,她的目光有点迷离,“容渊于我,如父如兄,我与他相识近十年,彼此扶持陪伴,我相随,也许是成为了一个习惯。” 很多年前,在那个漆黑的夜里,那个明明脸色虚弱苍白却又坚持把她抱起的少年,便与她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从此再也分不开了。 这是宿命。 琴姬低头,挑了挑琴弦,“都是借口,”她笑了笑,“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付出全部去追随一个男人,这是为什么呢?” 颜轻鸿对上琴姬意味不明的笑容,慢吞吞道,“那又如何,无论是我还是他,都知道我们身上背负的是什么,生不逢时。我们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不可能再背上另一个人的感情,一个人,感情就是最大的弱点。我们这样的人,一旦有了弱点。就会万劫不复。” 琴姬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半晌才讷讷道:“也是,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能够去奢求什么爱情。” 颜轻鸿默然,“琴姬…..” 两人相顾无言之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一声传唤。 “琴护法,主上请您过去。” 琴姬分辨出那是容渊身边书童竹青的声音,每每他用上这个称呼,琴姬便知道容渊是有要紧的任务交给她。 琴姬有点尴尬看了一眼颜轻鸿,颜轻鸿只是淡淡一笑,颔首,“去吧。” 琴姬点头,拿起琴囊便出外了。 房内的檀香幽幽的冒出几缕青烟,颜轻鸿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只瞧着是毫无焦点,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摘星楼,二层书房。 “公子。”琴姬见到端坐在案后的容渊,敛衣行礼。 “嗯,坐吧。”容渊正在埋头在纸张上写着什么,没有抬头,道。 琴姬将琴放好,然后到一边坐下。她看着容渊忙碌的动作,几番想说话,但是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容渊忽然抬眼看她,勾唇一笑。 琴姬闻言,也不再犹豫,说:“公子…既然您有心助晔皇子,为何不早些选择立场呢?” 容渊唇边笑意更深;“急什么。这不是还有四成的帮派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吗?” 琴姬蹙眉想了一会儿,“确实如此,但是现在晔皇子很明显占尽上风,这小小四成人,应该不是问题吧。” “但也许这四成恰恰是取得成功的关键呢?琴姬,你要学着去争取最大的利益。”容渊放下笔,拿起那张纸,递出去,“琴姬,你过来。” 琴姬急忙起身,接过那张纸,细细一看,发现纸上的是投诚朝廷那些江湖帮派的名单以及其中许多位高权重的人。 出身南宫家,她自然知道这名单上的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这些人….”她摇摇头,“真是愚不可及,先前便于南宫家有合作,参与到南宫岸与朝廷中人来往的事里去,现在南宫家倒台,他们就去找中央的靠山,真的以为朝廷是单纯招安那么简单吗?” “或许对于别的门派来说是很简单,但是…..这些不一样,一旦政局稍微稳定下来,恐怕就是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他们斗不过中央那些老奸巨滑的大臣。” 琴姬赞同,“我听闻庆历帝疑心重,那些大臣恐自己与地方势力勾结的事情被发现,很有可能会对这些帮派下手。” “所以我们便要把支持朝廷这四成人,变为两成。” 琴姬略略一思索,便知道容渊将此事交给她的用意。 “琴姬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回座位拿起古琴,欠身退下。 琴姬走后,容渊才侧首,轻轻对隐在暗处的莫无画问道:“无画,隐世家那边没有任何的消息吗?” 黑暗中传来画护法清冷的声音:“禀公子,没有,隐世家对于这次发生的战争,没有任何的反应。” 容渊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隐世家,还真的神秘到只出现于金樽大会上啊。”他的嗓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莫无画想问点什么,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隐世家,那个神秘又强大的家族,真的对这次足以翻动天下的乱局毫不在意吗? 街角那个乞丐已经在那里过了一个冬季了。 她还裹着冬天过冬用的破旧棉被,破玫牟剂下冻鲂┬戆咨拿扌趵础F蜇せ肷砹杪也豢埃律礼荞谌床辉啵煌烦し⒉萋业母苍诹成希床磺宄玻宦冻龈黾饧獾南掳屠础 那个乞丐似乎还有点疯疯癫癫的,嘴里一直喃喃地说这些什么。 有人的脚步声絮絮地穿过来。 乞丐坐着的地方那个视角望去,只能看到一点紫色的裙摆,裙角露出一点白色缎面的绣花鞋来。 “姐姐。”柔和的女声使乞丐往后缩了缩。 乞丐没有回应,只是一直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似乎是神志不清。 琴姬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悠悠一叹:“一年不见,姐姐你怎得落魄至此?”她笑了笑,“想报仇却不敢靠近,只得日日坐在靠近飞花筑的一个小街角,日夜这样看着飞花筑那幢楼,姐姐心里恐怕也是很难过啊。” “可是我现在站在你面前,想要杀我吗?南宫挽柳?” 乞丐闻言,慢慢地停止了自言自语,她拨开挡住脸的凌乱的发,露出一张与琴姬相似的脸来。然而她的眼神清亮,丝毫没有一个神智失常的人样子。 “看到我这么落魄,你满意了吗?” 她表情麻木,语气也没有半分波澜,与昔日那个绝代风华的女子大相庭径。 琴姬冷了脸色,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南宫挽柳,到现在你都不肯放下你可笑的自尊吗?你以为,没有我暗中派人的保护和接济,你能靠你自己装疯卖傻逃过仇家的追杀,清清白白,安然无恙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活到现在?” 南宫挽柳的眼神终于有了些波动,她望了望琴姬,但是很快又恢复平静。 “哦?是吗?那谢谢你了。”她淡淡地说。 琴姬皱眉。 南宫挽柳冷冷笑开:“哼,那你还想做什么,要我跪下来对你感激涕零吗?感谢祢出卖南宫家还是感谢你自以为是替我挡下那些仇家?” “南宫家覆灭,是因为它气数已尽,怨不得别人。”琴姬颔首。 南宫挽柳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 确实,琴姬所言没错。南宫家,是从骨子里开始腐败的,飞花筑只是利用了南宫家最黑暗最腐朽的这个弱点而已,南宫家的覆灭,怨不得江湖争斗。 琴姬见她沉默,提起裙摆再上前几步,蹲下,缓缓地凑到她的耳边,用最轻柔的语气说道。 “姐姐,你想不想不再这样躲躲藏藏的活着?光明正大,不用受人围堵追杀,不用挨饿受冻地活着?帮我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以后,我就帮你。” 南宫挽柳暗沉如灰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那是濒临绝境之人求得生路时的亮色。 琴姬微微一笑。 最终,南宫挽柳,轻轻地,缓慢地点了点头。 第16章 离间 远川城外驿站。朝廷招安站。 应征招安的帮派大部分都临时驻扎在此,虽说远川城内分成对立面的帮派没有起正面冲突,可城内气氛也不轻松,比起以往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汹涌个,现在气氛几乎可以是说像是一条绷紧的弦一样了。所以被招安的几个门派为了安全起见,大部分都带着重要的下属来到城外驿站临时落脚,等朝廷派来的人那边准备好了就直接迁往中央。 然而恰恰在这个节骨眼,却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再一次将现有的格局颠覆。 正是夜深人睡时。 驿站外突然起了一阵凌乱之声。 九华的掌门人一向浅眠,没过多久就被这阵子吵闹声反应从梦中惊醒,他警惕地拿起枕边的刀,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去。 一路往城郊树林那个方向走去,只见朦胧的月色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拼命地跑着,后面还跟着几个彪形大汉。 女子见到是他来了,朝他尖叫:“温伯伯!救我!” 见到那女子的正脸后,温掌门一下子便认出她就是已经销声匿迹许久的南宫挽柳。南宫家倒台后,他们曾经这些拜于南宫家的帮派就树倒猢狲散,恨不得与南宫家的人撇清关系,因为害怕被牵连的缘故,连唯一幸存下来的南宫挽柳也不曾多加照拂,反而在最初她上门寻求帮助的时候一把将她拒之门外。 现在看到南宫挽柳朝他跑过来,温掌门心道不好,眼皮子一跳,连连后退几步就想走人。 南宫挽柳没有得到她出手帮助,被后面上来的壮汉抓住了,她拼命挣扎,眼神绝望地看着他。 温掌门又是避开她的目光,背过身去准备走人。 “温掌门!”南宫挽柳突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甩开那些壮汉抓住她的手,撕心裂肺向着他大吼:“您真的要这样见死不救吗!昔日我南宫家鼎盛的时候,明里暗里护着你们九华,陶九等各个门派多少!您和其他门派又在南宫家的生意上取得多少利益!没有南宫家哪里有你们今日的辉煌!您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尖利,想必远处的人也被惊醒了,听到她点破他们门派与南宫家的关系,温掌门心下一惊,狠下了杀手,手中刀出鞘就想往南宫挽柳颈上抹去。 此女不能留!再让她多说几句,若是朝廷的眼线知道了他们几个门派与南宫家的关系,在南宫与前朝中央官员暗中来往事迹暴露以后,谁知道朝廷那边疑心重的庆历帝会不会因为猜忌大臣从而连累到他们,然后起疑心! 但是这时候后面的壮汉上前来,灵活地抓住南宫挽柳的衣领往后一提,险险避过他这招。 为首的大汉上前,对温掌门有点愤懑却也勉强保持礼貌说道:“叨扰公家了,这小女子是我们花钱买来的人,不劳公家动手。” 打了个招呼,几个人便带着挣扎的南宫挽柳离去。 而驿站里的人纷纷被方才的动静惊动,陆续地有人出来。 温掌门脸色尴尬,却又碍于其他人面前不敢妄自动手,只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朝以往共事过南宫家的几个掌门人使个眼色,几人悄悄退回去了。 三个时辰以后,思过崖。 天微微亮。 “姐姐这场戏让我可是大开眼界。”琴姬上前走到南宫挽柳身侧,含笑。 崖上的风将两人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南宫挽柳面色平静,说:“都说容渊公子算无遗策,计谋无人能比,经过今日这一事后,我才发现实在如此,也怪不得你为飞花筑忠心耿耿。” 琴姬笑了笑,“还要多谢姐姐你的配合。” “我这样一喊,朝廷安插在暗处的眼线恐怕也就知道了九华等门派与南宫家关系匪浅,中央的那个人,恐怕是坐不住了吧。温诤言他们不是傻子,一开始选择接受朝廷的招安还不是怕飞花筑几个大家知道先前他们投诚南宫而故意针对,如今你连他们唯一的一条后路都断了,若是他们不投靠慕容晔,难不成还要去朝廷送死?朝廷那几位重臣,也会害怕他与江湖势力勾结的事情被揭发,说不定会斩草除根。” 琴姬侧头去看南宫挽月:“你可知那位朝廷重臣是谁?” 南宫挽柳勾起一个奇异的笑:“我不知道,”她回看着自己的妹妹,“南宫挽月,你若是再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是不可能的了。我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姐姐以为,今日你还走得出这个思过崖吗?”琴姬歪头一笑,状似天真无辜。 南宫挽柳眼中精光闪过:“能不能走出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今天会有一人要永远留在这里。”袖中寒光一现,一把匕首稳稳握在她手中,她冷声说道。“你当真以为我南宫挽柳是任由人摆布的傀儡吗!” 尽管内功被废,但是招式还在,南宫挽柳扣住琴姬手腕,握着匕首的手便要往她脖子上抹去。因为内功尽失,动作自然而然的慢了许多,琴姬虽然没有内功,但是在飞花筑耳濡目染也学了几招防身的招式,她反应也不慢,迅速背过身去,那一刀就刺在她背着的琴袋上,割破包裹凤尾琴的锦缎,在精致的琴身上留下一条划痕。 琴姬强行将自己的手抽出,后退几步,反手将琴解下来稳稳拿在手上,玉指按在琴弦上。 这一击没有得手,南宫挽柳知道面对有乐器在手的琴姬再无胜算,也就不再上前,将匕首扔到了地上。 “如果你是昔日的南宫挽月,你还是会输给我。”南宫挽柳颔首,眼带蔑视。 琴姬看着堪堪立在崖边的南宫挽柳,才真切的意识到,这个女子依然风华绝代,她就站在那里,即使衣裳不复华贵美丽,但是她的骄傲和矜持仿佛是天生的,不容侵犯。 “姐姐。”琴姬叹息,“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我明白这个道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南宫挽柳抬头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眼神空茫。 “这天大地大,已经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了吧。”她却忽然微微一笑,“即使我帮你做了这件事,可你我谁都清楚,一个落难的世家小姐,除非找到可以依附的强者,否则也是穷途末路。琴姬,我不会投诚飞花筑。” 琴姬愣了愣,随即低低叹气。 “你该知道的,以我的骄傲,不会屈于曾经打败南宫家的飞花筑之下,尽管我很佩服那两个人。” 南宫挽月往后退去。 大风吹落她束发的带子,扬起她垂落在腰间的青丝。她张开手臂,仍由自己整个人往后倒去! 琴姬一惊,急忙上前匍匐在地,看看拽住了她的手,而琴姬自己则被拉力连连往崖边拉了好几步,整个人小半个身体悬在了半空。 “琴姬,放手,你不再是南宫挽月,你是琴姬。”南宫挽柳第一次这样平静地看着她。 他们之间,也许在年幼时存在过血缘亲情,可年岁渐长,家族利益,算计度量…重重世俗的东西冲淡了她们最后一丝联系。 琴姬对这个姐姐没有过多的情感,相信南宫挽柳也是。所以她并不知道刚才自己下意识的冲动是什么,但她没有怀疑,还是按照自己第一反应上前抓住南宫挽柳的手。 她深深地看着南宫挽柳,看着南宫挽柳伸出另一只手一点点想要扳开她握住她的手。 “无论如何,人活着,总是会有希望的。” 琴姬这样说。 然后再南宫挽柳不解和惊愕的目光下,迅速松开了握住南宫挽柳手腕的那只手。 南宫挽柳的身体急速往下坠落,很快化作一个白点,继而消失再崖底不见。 琴姬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直至白衣之人缓步而来,立在她身后。 “思过崖。”白衣之人清润一笑,“你可在这里,思了什么过?” “公子是否会责怪琴姬的安排?”琴姬敛目,淡声问道。 “人这一生,不可能总是为利益而去算计,她在最后选择帮你,而你在最后给她一条能够让她继续坚持她的骄傲的路,人,都是有心的,你也不例外,我又为何要去责怪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琴姬望向那白茫茫的崖下,不语。 “你就这么确定南宫挽柳与下面那个人相遇?”容渊问道。 “我们毕竟在曾经,也算是姐妹。”琴姬摇头一笑,“至于其他,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与我无关,我只是琴姬。” 她站起身来,拂去衣裳上的尘土。 “公子,走吧,飞花筑是时候要表明立场了,我们,都要准备好去打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争。” 一个月后。 “如你所料,朝廷和九华各派生了间隙,九华等门派临阵叛离朝廷,目前已经投入慕容晔麾下,现在朝廷能够掌控的,不过只有两成的江湖势力。还有,那位与南宫家暗中来往的官员,名为苏沉生,位居宰相,是庆历帝的心腹。”颜轻鸿看完手中密报,道。 接着,她轻轻一叹,“又是何必呢,要知道,朝堂哪里会容得下他们这些地方的猛虎?” “权力之争,皆是势力的角逐场,无非是此消彼长,相互制衡罢了。”容渊点头,“时辰到了,我们走吧。” 他站起身子,示意颜轻鸿与他一同出去。 今日他没有穿家常的白色软袍,而是换了一件暗纹对襟银白正装,外罩布料硬挺的纱质外衣,腰间悬挂着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配银色流苏,平日松松束起来发现在被整整齐齐地收束进发冠中,以银簪固定,整个人清贵优雅,宛如世家走出来的公子。 慕容晔在昨日便已到达远川城外,原本按照计划他是应该率大军继续南下,然而因为远川一众江湖帮派的投诚,他特意令大军停在百里外的临日城休整,自己率百轻骑亲自过来迎接各帮派大家的头领入账中。 容渊和颜轻鸿率部下子弟到的时候,已经好一群人在等着他们了。作为这次接风的主持人,容渊今日尤为严谨端肃,而时辰还没到,就下令将城门早早地打开。 城墙上,一红一白两个身影笔直,屹然不动地等待着。 远远地有一队人马而来,容渊看到为首紫衣锦服的慕容晔后,微微侧头示意颜轻鸿。 颜轻鸿轻点头,拿过一旁远书捧着的慕容晔大军的军旗,唰地一声抖开,整个人矫健如龙,三两下攀上城墙的最高处,将旗子高高挂在了那上面。 白山黑水的印记高高在空中飞扬,慕容晔率着单单百二轻骑逐渐靠近城门口,然后慢慢停下,尽管仪仗不大,却威仪自生,凭空压下一股威严来。 排列得整齐的各家门派齐刷刷躬身行礼。 “见过晔皇子!”本来就是江湖儿女,此时整齐划一地喊出这句话,更叫人心胸激荡。 慕容晔抬手示意,只见他身后的士兵们纷纷下马,然后他也将衣摆一撩,翻身下马。容渊和颜轻鸿从城墙上下来,颜轻鸿手中拿了个以红色锦缎铺面的托盘,盘上放着一碗满满的白酒。 容渊含笑,对上慕容晔冷沉的双眼。 双目对视,慕容晔那冷沉的目光稍微缓和了点,只听到他用冷冽如泉的声音缓缓道:“飞花筑容渊,久等了。” “兄长,久候了。”那白衣之人凝眸,前面二字 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到。 他双手交叠出去,躬身行了一礼。 “请晔皇子用这一碗洗尘酒!”颜轻鸿上前,将托盘平递出去,简简单单地一个动作,让在场的人看到了他们的臣服还有保留的江湖人的傲骨。 此刻,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悄悄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要知道,这样其实并不合尊卑礼数,下者奉物于上者,须得跪地,双手捧物至头顶,垂首而待。而如今颜轻鸿却是站直了身板,面对着身份尊贵的慕容晔,不卑不亢,似乎是真的只是在请远方而来的客人喝一碗酒。 江湖人性格向来潇洒豪爽,对尊卑等级之分向来不屑,尽管投诚与慕容晔麾下,却也希望自己能够被平等对待。所以这一碗酒,就取决了慕容晔的态度。 慕容晔看了看那酒,没有什么犹豫地便拿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将碗掷于地上。 “今日我慕容晔承蒙各位支持,不胜感激,望日后与诸位豪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彼此肝胆相照,若他日践祚,晔必不忘众位今日的相助之恩!此酒,等来日晔,给诸位还上百坛!”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因为用了内力,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皇族人常年留下的骄傲,眼高于顶,有的是一番真挚的言语,众人的心,多多少少已经放下来。 “愿凭晔皇子差遣!” 慕容晔闻言,转头看向容渊,颔首微微一笑,是笃定的坚定和信任。 第17章 心事 飞花筑,摘星楼,执事厅。 一顿简单接风洗尘的饭后,飞花筑的人都各自安排到了新的岗位上休整。此时容渊与慕容晔单独留在了执事厅里议事。 “将大军留在百里外的临日城,自己却到远川来,是行军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吗?”容渊撩开衣摆坐下,姿态悠闲得很。 “知我者莫若你。”慕容晔一笑,也是觉得有些疲累,便也不拘谨地坐下。 “到底是何事?” 慕容晔脸色有些许凝重,缓缓道来:“原先我是计划南下,在皇城北面集中兵力攻破。只是现在面前有一处地方,有点棘手。”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地图,摊开来,点点上面的标记。 容渊了然:“四方城?” “是。”慕容晔颔首,“四方城是东战外沿城市到皇都的通道,因为有四座城池连接,消息互通速度快,且城市防御装备很强,简直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想要将其拿下,不容易。” 容渊赞同的点头,“说得不错,你现在是往东南走…莫非是想在四方城最小也最为薄弱的卫城下手?” “是,但是很显然敌方也想到这一点,如今卫城分布的军事力量反而增多了,朝廷还派了白相门下的得意门生来镇守,这个卿菅,不过二十出头,却是武状元出身,我这边的人在你们加入之前就已经连连几次在他手下吃过败仗。”慕容晔凝眉,“但是此人倒是有个缺点,浮华浪荡成性,我此番前来,一是为了来收拢远川的门派,二则是来找你,瞧着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将我替这个人收服,或者,除去。” 容渊墨色的瞳仁内有幽光闪过,“卿菅…白相…” 有什么隐隐一闪而过。 白相一向在中央是与庆历帝反着干,除了庆历帝实施的新政会略加支持以外,在皇位之争上他是从来没有退让过半步,年过半百也是屡次上书要求庆历帝将先皇遗子慕容晔迎回继承帝位,因此多次被庆历帝劝休乃至软禁在府上。 卿菅乃是他的门生,按理来说这个节骨眼庆历帝不应该还启用他来与慕容晔对抗,到底是庆历帝心大,还是卿菅本身就站在庆历帝那边?这样看来,似乎后者可能性会更大。 但是容渊对这个悖论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一切都透着不对劲。 沉思半晌,他道:“倒是有这个机会,飞花筑在临日城有一个秘密据点,我们可以潜入然后想办法把卿菅从卫城军事中隔离开来,届时群龙无首,卫城必然混乱。然后你先用大军正面攻打其余三城,令其无暇自顾,切断四城通讯的可能,卫城没有支援,一旦被破,就可以从内而乱,然后你我里应外合,就可以一举拿下四方城。” 慕容晔点头,“理论上应当可行。” “详细的方案我们这几天慢慢商讨,然而现下战事稍微松懈,你也可以趁这几天休整一下,走访各大门派,着手安排分配其余门派的任务。”容渊建议道,想到了什么,他勾唇一笑,“明儿颜儿说是要去跟你带来的轻骑的人切磋一下,一同去看看?” “这小丫头,还是这个要强的性子。”慕容晔无奈,倒也是应下了。 第二日清晨,飞花筑,训练场。 “再来!”再次踹飞一个人的剑后,颜轻鸿将手中链剑一甩,单手扶腰颔首道。 几个败在颜轻鸿手下的将领面面相觑,有点无奈和尴尬。 “筑主的武艺高强,在下等实在是万万不能及啊,颜筑主,你就放过我们吧。”其中有人说。 颜轻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爽朗,点点细密的汗珠挂在她的额头上,“那你们到底比不比?” 少女的面容绝美,艳若桃李。 “我来。”其中走出一个看起来不过弱冠的少年走了出来,他抱着长剑,脊背挺得直直的。 颜轻鸿露出虎牙一笑,“好样的,出招吧!” 她手里链剑一扬,软剑卷起,像水蛇一样往那少年蜿蜒而去。 少年剑眉星目,在颜轻鸿出招那一刻,墨色的瞳仁闪过异样的神采。 “在下叶无垠,来领教颜姑娘高招!” 他以拇指推剑出鞘,一开始就是一个劈招。颜轻鸿心下一凛,知晓是遇上敌手了,便卯足精神来应对。她甩出链剑卷住叶无垠刺过来的长剑,身体一翻,足下轻点,退避至他身后,手腕用上巧力拖住叶无垠的剑。 叶无垠也不甘示弱,对着身后一掌拍出,颜轻鸿不得不回身闪避,就这期间,叶无垠的剑往横一削,削下半片红色轻纱。 颜轻鸿后仰弯腰,屈指直取他身上各大空门。 两人一来一往,好不酣畅淋漓。 远远地慕容晔与容渊便看到场地内的光景。 “我这个手下,平时是眼高于顶,一般人他都不屑动手,没想到今日竟然亲自主动上前挑战。”慕容晔有点惊奇。“看来这小丫头,这几年武艺倒是精进不少啊。” “颜儿武艺不差于任何人,何须别人来挑战。”容渊瞄那边一眼,淡淡拂袖。 慕容晔愣了一下,不晓得他突如其来的嘴损是为什么。 再看向那边,两人已经息战,只见叶无垠正将手中半块红纱递给颜轻鸿,一贯冷若冰霜的脸上带了几分笑意。 从他们二人的角度看去,一男一女皆是意气风发,好不登对。 再看看容渊唇角扩大的弧度,慕容晔似乎想到什么,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道:“小丫头也不小了吧,我看着叶无垠对她有点意思啊,你说我要不要从中撮合撮合?” 容渊扫他一眼,“没见你这样多事,想当媒人?” 慕容晔笑了笑:“好歹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也算半个兄长,自然是不希望她跟着你打打杀杀的,如果她能嫁个好人家当然是好事,我何乐而不为呢?” 容渊却在此时沉默了。 “好歹是个姑娘,总不能让她整天跟你打打杀杀的吧,你若是对她没有那个意思,战事结束后就好生安顿一下。”他还要说点什么,一回过头看到容渊看着颜轻鸿的眼神,瞬间住了嘴。 是他一贯温润却让人看不透的目光,但是慕容晔却可以从他的笑容里看到多多少少的压抑,苦涩以及温柔缱绻。 再看颜轻鸿,她面对着叶无垠,轻轻摇了摇头。转眼看到他们二人时,眼睛一亮,脚下分明轻快了许多往容渊这边走来。 “道是无情却有情。”慕容晔无奈。“我还有些事,你们慢慢聊。”他朝不远处的颜轻鸿点点头,往训练场走去。 颜轻鸿快步走到容渊面前,扬起唇角:“你怎么过来了。” “与兄长过来看看。”他掏出一块手帕,递给颜轻鸿,“擦一擦汗。” 颜轻鸿接过,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并肩与容渊走过去,介绍着她所熟悉的情况。 容渊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末了再与颜轻鸿简单说了一下慕容晔的计划。 颜轻鸿认真听着,然后有些迟疑的问:“此番江湖各大势力都被卷入争斗,远川作为各大帮派的聚集地,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为军事争夺的重地,所以远川地位也特别重要,晔大哥可有派兵驻守的想法?” “自然是有,不过目前的问题是要尽快拿下四方城。”容渊回答。 “那我随你同去,”想起什么,颜轻鸿的眼睛里有一丝追忆:“卫城么…尽管回到中原有好几年了,但我还是没有时间回去看看。” 不知道王大爷的小茶寮可还在那里,如果还在,恐怕战乱也会波及到他的生计吧。颜轻鸿想着,也更加坚定了要一同前去的想法。 “既然我们前去是在暗中伺机而动,那就带琴姬与无画去吧,墨棋和远书留在筑内驻守吧。”颜轻鸿道。 “你安排就好。” 今日容渊奇怪地话少,颜轻鸿诧异,望着容渊问:“你今日是怎么了?还有别的问题没解决吗?” 容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浅浅勾唇一笑,垂下眼帘。 “颜儿可有成亲的想法?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有,我可以…” “不需要。”颜轻鸿闻言,须臾间变了神色,她冷冷地打断容渊的话。 容渊停顿了一下,随即拂手轻叹:“也是,这种关头,我怎的说这些问题。” 颜轻鸿神色更冷,面上也隐隐有些怒气,“我成不成亲,还轮不到你操心。”她言语间似乎夹杂着冰渣子,语气冷得彻骨。 她颔首,没有平日玩世不恭的神色,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什么的话,我下去着手安排事情了。” 没等容渊回话,她干脆转身离开,步伐也比平时沉重些。 成亲,成亲,若是她有这个想法,他又怎么的!还要当媒人给她介绍亲事吗!她相伴他身旁将近十年,难道她的心意容渊一点都察觉不出来?再驽钝之人,也能体会得到吧! 思及至此,颜轻鸿胸中怒气更甚,她重重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 然而,她没有看到身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唇边那抹清浅温柔的笑意渐渐地化作苦涩。 第18章 故地 建安九年春,卫城郊外。 今日正好有些风,而郊外的风比城内要大一些,把王大爷的茶寮上挂的旗子吹到半空中,悠闲地起舞。 尽管四方城现在戒备森严,可小老百姓的生活是依旧清闲平淡,掀不起什么大的波澜,因为无论当权者是谁,只要百姓们有得到福祉,能安安稳稳过自己的生活,也便足够。何况现在四方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进出城管得严了些,再者就是实施宵禁,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卫城百姓,影响并不大。 王大爷的茶寮还是做的熟客生意,不过近几年来卫城来的人多了,茶寮的地儿也扩大了些,还请了两个小丫头当帮手。而王大爷呢,则找了个年纪相仿的大娘作伴。虽然膝下无子无女,亏在两个小丫头机灵又聪慧,两口子就把两个丫头当亲闺女对待,四口人开着茶寮,日子清闲自在。 这天早上,茶寮和以往一样忙碌。 然而两个小丫头,枫儿和小紫偷了懒,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坐在靠角落的那一桌的客人,然后满脸兴奋地窃窃私语。 王大爷走过来,伸手敲敲两个女孩儿的头,笑骂道:“干嘛呢?不干活反而偷懒去了?” 枫儿拉拉王大爷袖子,叽叽喳喳地说:“大爷大爷,您看那桌的那一个客人,我还是头一次在卫城看到这样气度非凡的女子呢!” 她伸出手指悄悄指过去,只见那里端坐着一位红衣女子,看打扮像是江湖人,因为脸上带了面纱看不清楚样貌,整个人遥遥往那儿一坐,那凌厉的气势就出来了。 小紫也有点兴奋地来插话:“对啊对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美人如玉剑如虹!看她的样子,肯定是位大人物。” 王大爷顺着两丫头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位女子,愣神了好一会儿。 “大爷..您自己都看直眼啦!小心大娘要你好看!“两个小丫头打趣道。 “净会调皮!“大爷赏了两个一人一个暴栗,”去,给我端一碗豆浆和两个馍馍过来。” 姐俩嘻嘻哈哈应了。 王大爷端着托盘往那红衣女子坐的桌子过去,将豆浆和馍馍放在女子面前。 女子眼里带点惊诧,她开口道:“我没有点这个。” 王大爷笑着往前推推豆浆,“大爷的这碗豆浆你还没喝过呢。” 女子愣了愣,随即笑了。 “您还记得我。” 大爷在她对面坐下,“大爷认得是你的眼睛。” 当年的小乞儿,也就是现在的颜轻鸿垂眼一笑,“都快十年了,您还在这里,这家茶寮也还在这里。”她抬眼看看那边忙碌的两个姑娘和大娘,眼里的笑意逐渐有了温度:“您现在过得很好吧?” 王大爷点头:“这人老了,也就图个安逸。你这个当年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现在也不是有出息了?” 颜轻鸿撩起面纱把那碗豆浆喝的精光,点点头:“好喝。” 王大爷无奈笑笑:“比不得外面酒楼做的那样精致。” “还是大爷这儿的豆浆和馍馍好吃。”颜轻鸿道。 王大爷瞪了她一眼:“这油嘴滑舌的毛病还是没改,好啦,好好吃点东西,大爷我先去忙了。”说着便起身,有点蹒跚的想走开。 看着那有点佝偻的背影,颜轻鸿出声叫住。 “大爷…最近…卫城会不太平,您带着自己家里人,离开这儿去避避吧。” 王大爷停停脚步,随即摇摇头,笑了。 “在哪儿过不是过,我呐,人老了,恋着这个地方,这把老骨头也不想挪。何况还有这个茶寮,城要乱,我大不了暂时不开张,在家里躲几天就是。倒是你呀,小丫头,一个女孩子家在江湖飘摇,自己要多加小心。” 王大爷背着手慢慢走开了。 颜轻鸿面纱下的唇开开合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她垂眸,伸手拿起那个白白软软的馍馍,触感和香味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这些年来,绝境无粮的境况她经历过,山珍海味也尝过,只是在记忆深处,觉得最美味的,还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馍馍,最温暖的地方,莫过于这个曾经给她一个温饱早饭的小茶寮。 一炷香后。 小紫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对王大爷高兴地说:“大爷大爷!她走啦,人不在,桌子上留了这个。我就说那位客人不是普通人,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呢!”紫儿摊开手,只见三锭银锭静静躺在她的掌间。 这个数目,已经够他们家好几年吃喝不愁了。 王大爷盯着那三锭银子好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 “好了,收起来吧。” 他朝那个已经空了的位子看了一眼,慢悠悠地又到一边忙活了。 卫城城郊的树林。 白衣公子待马而立,颜轻鸿见到容渊远远地骑着马看着面前的树林,也调转马头去到他身边。 “十年过去了,那座破庙已经不在。” 颜轻鸿认出来这就是当初她歇脚的地方,她与容渊的亡命生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如今,当年的破庙已经不复存在,葱葱郁郁的树木占据了那个地方。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昔日死气沉沉的一块地,在现在生机勃勃,满目葱茏。 “其实当初,你并没有杀掉那两个押送你的官兵,对吧。”颜轻鸿忽然转头看向容渊,微微一笑。 “为何这样说。”容渊也侧首看她。 “如果你杀掉他们,我们也不会在第二日就立刻遭到围堵。” 她想,容渊大概也是与她一样的,尽管手上沾满鲜血,心底仍是有着自己的柔软和良善。可是江湖阔大,争权逐利者有之,阴险奸恶者有之,正直刚强者亦有之。唯一确定的,就是没有人是绝对的善或者恶,白道黑道听起来是泾渭分明,但是即便是像飞花筑等大家这样的白道,暗地里也要去涉足黑道去巩固自己的实力,铲除异己。 黑白相伴相生,他们所有的人,没有人是绝对的善良或者邪恶,皆因他们手上有血,同时也挽救过许多人的命。 颜轻鸿看着他朦胧温柔的笑意,垂下眼帘:“这一次战事起,不知道又要付出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容渊温柔一笑:“通往权力的路,原本便是由鲜血铺洒而成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效益,颜儿,不要在这个关头妇人之仁。” 想起王大爷一家四口,颜轻鸿苦涩地笑了笑:“但愿这次能进展顺利,不要伤及无辜吧。” 两人静默着对望,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无奈之意。 卫城。 近年来,过往四方城的商客增多,渐渐地也带动了卫城商业的繁荣。一时间,勾栏瓦市等娱乐场所逐渐兴起,盛极之时还能看到风月场所日夜笙歌的迷醉场景。 而众多风月场所中最出名的雅兰轩,迎来了一位神秘的抚琴女子。 这名女子一连两晚都在雅兰轩内设位袅袅娜娜地抚一曲凤求凰。客人隔着半道朦胧的红纱帐,姿态慵懒风流,露出隐隐约约的一个轮廓,让人看得心神荡漾。 如此过了好几天,把来雅兰轩的恩客撩拨得心神荡漾,一哄而起想要见一见这位神奇的女子的时候,却被老鸨拦下,道这位女子是清白之身,只卖艺不卖身,众人被扫兴。饶是如此,每日还是有大批慕名而来的恩客踏破雅兰轩的门槛,就只为听一听这女子绝妙的琴音,虽然他们更多的是为了这女子的姿容而来。 一时之间,这奇女子的声名已经传得满城皆知。 而在雅兰轩设席七日七夜后,这位清高神秘的女子放出了话来。 “妾身初入雅兰轩,就承蒙众位恩客捧场,感激不尽,为表敬意,明晚此时,妾身会在此特意设乐场,以琴会友,届时愿选出一位知音来共度一良宵,望众位恩客前来捧场。” 这不是摆明了准备接客了嘛! 在场的人眼睛都不禁亮了亮,有点跃跃欲试。谁不想撕开那半面水纱看看后面的美人,听着她的嗓音都觉得是尤物,即便是为此一掷千金,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因为这等出彩的做法,这名神秘女子在城内流传开来,一传十十传百,吸引了不少人。许多人都花重金争着去雅兰轩买一个头等的位子,就为了等即将到来的一晚。 为了把这一次竞价搞得更加隆重,雅兰轩花重金请了许多名乐师撑场面,把场子布置得十分雅致。玉石堆砌的高台四周是妙曼的红纱帐,绣着大朵的凤尾,台中央摆了一方桌子,一张椅子,上面架了一台一人高的以柳木制成的落霞式古琴。高台两侧则分别放置着筑,萧,瑟等乐器,华美精贵,价值不凡。 未至夜幕,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进场候着了,一时之间,觥筹交错,青楼女子的娇声软语令人意乱情迷。 乐师们已经早早进了场,只消等候今晚的正主上场。 白衣的吹箫人面容平凡,一双瞳孔却如墨漆黑。他侧头,嘴角勾起一抹温润浅笑,对着身边的筑师轻声道:“云顶檀木作梁,金丝楠木作匾,青碧软玉为枕,东海鲛绡为帐,倒是真的如梦如幻,令人置身其中不知归途啊。” 面容冷清的筑师嗓音是淡淡的,与周围艳奢的气氛格格不入。 “青楼梦好,此等烟花之地,哪里寻得到半点真情,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那吹箫人不再言语,只是低头抚着手上的白玉萧,视线温柔朦胧。 清脆的铃声响了三响,高台四周红幔被拉起,只见一个紫衣女子款款而来。她面上蒙了一块淡紫色面纱,露在外的一双杏眼有盈盈笑意,整个人清丽出尘,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月宫仙子。 宾客无不眼睛一亮。 若说前几日是隔着水红纱帐隐隐约约一个妙曼的轮廓的话,今日她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一样,尽管在烟尘之地,仍是辟开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仿佛步步生莲,即使看不清容貌,仅仅是气度仪态,已经是让人沦陷其中。 四周突然间就安静下来了,细耳听去,竟可以听到有人慌张打翻酒水之声。 第19章 琴意 那女子徐徐上前行了一礼,缓缓道:“妾身挽琴,见过众位大人,在此先谢过众位来捧场。” 她双手交叠端于腹前,亭亭玉立。 “妾身爱琴成痴,今夜有一个愿望,在座各位恩客中,若是有人能够实现妾身这个愿望,妾身今夜定当尽心相陪。” “挽琴姑娘不妨提出来。”有爽朗的人已经出声了。 她微微一笑,水眸挽起像月牙儿一样,看得人心神荡漾。 “那妾身便直言了,”她青葱玉指抚上琴弦挑动,琴声如水流泻,仅仅几个音便让人觉得清越无比。“妾身爱琴成痴,自然是想要更多的人听到从自己手下弹奏出来的琴曲,若在场哪位公子有方法在今夜可令卫城的人都听到妾身的曲子,妾身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四座便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说简单不简单,倒是难倒了在场的人。 挽琴见个个都面面相觑的模样,款款坐到位子上柔声开口:“挽琴知道对众位来说要在一时之间想办法完成这个愿望有点艰难,所以请让挽琴为众位弹奏一曲,待众位有个时间思索。” 说罢,那双柔荑便在琴弦上抚弄起了一曲《良宵引》。只见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灵动,指法熟稔,琴声承转启合间浓淡有度,意味深长。与此同时,箫声,筑音,瑟乐婉转陈和,音色繁华。 听者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华美的宫殿之中,丝竹靡靡。 一曲罢,尚且还余音绕梁三尺,久久不绝。 直至众人被这绝世的乐音迷了心终于回过神来时,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掠身跃上了玉台,兀自走到挽琴面前 “姑娘的愿望,在下有办法满足。” 在场的人哗然,有愤懑不平的人起身想呵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却被同座一把按住。 “你这是作甚!” “莫要上前不自量力!”同座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那是谁吗?驻扎卫城军队的头领,四方城军力的军统副帅,就是他!民不与官斗,你现在敢跟他对着干,不要命了!” “这样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哪里像一个军统副帅?” 那人面色一青,只好讪讪坐回位子上。 挽琴很明显有些吃惊,看着面前这个俊朗风流的华服男子。 “在下卿菅,挽琴姑娘有礼了。 “啊——“挽琴一身惊呼,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半抱起悬至空中,卿菅邪邪一笑,华服一闪,整个人都不见了,玉石桌上的琴也被一并带走,只余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孤零零地留着。 “这银子,权当我给雅兰轩管事的一份小小心意,美人在怀,在下也就不就久留了!” 半空中飘来卿菅放荡不羁的爽朗笑声。 吹箫的人和筑师对视一眼,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隐去身形离去,上宾座那方,隔着半透明的纱帘,也只见红影一闪,那正在喝着酒的客人也不见了。 是夜,卫城。 卿点起亭中四角放置的宫灯,抬眼看向在亭边凝立的挽琴。 “此处乃卫城最高的山地,在这座亭中,一眼甚至可望到四方城镇的景象,挽琴姑娘在此处弹奏,四方城无不外乎都可以听到你的琴声,平日里这里都是东战军驻扎放哨之地,可不让一般人上来,挽琴姑娘觉得在下此举可称心?”他抱胸靠着一根柱子,脸上是玩世不恭的笑容。 挽琴望向四方流出卫城的河流,上面已经放满了莲花灯,莲灯微弱的光芒在远处看去犹如一闪一闪的星光。 “真美啊。”她叹道。 挽琴转过身来,微微欠身:“既然如此,那妾身便献丑为公子奏上一曲了。” 她坐下来,调了下音,便纤指一扬,奏起了《高山流水》。先是空谷幽兰,鸟声清脆鸣越,心旷神怡,尔后流水渐深,泉水润物无声,让人耳目一新。 卿菅听得目光有些迷离。 一曲奏罢,挽琴摘下面纱放在桌面上。 卿菅看到她出尘清丽的容颜,笑容灼灼:“挽琴姑娘琴艺绝妙,在下平生从未听过这般精妙的琴曲,以挽琴姑娘之能,出世必将绝响乐坛,又为何沦落至一间小小的青楼呢?” “不知公子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挽琴将手指按在犹在震动的琴弦上,语气一转,带了点冷意,“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铮——凌厉的琴音化作空刃,毫不留情地朝卿菅飞去。 “啧,小美人真不留情啊!”华服一扬,他侧身躲过音刃,锋利的音刃没入他身后的柱子中,划下一道深刻的痕迹,木屑四溅。 挽琴脸色一变,纤纤十指更加不留情拨动琴弦,音刃十八重叠加,密集地围成一圈包围住卿菅。 卿菅手腕翻转,拿下藏在腰间华服下的软剑,白刃一闪,挡住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音刃。 锵———— 金属声不绝于耳,挽琴皱紧了眉头,手上的动作不肯停下半分,琴弦剧烈地震动,磨得她十指起了血泡。 卿菅手上的软剑旋转,快得让人看不清它的行迹。 有谁能想到,这个外表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竟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 啪地一声,尖锐的啸声几欲撕破人的耳膜,挽琴脸色煞白,死死盯着面前七弦齐齐断掉的琴。而她的颈间,软剑横着闪着寒光。 冰冷的刃贴上颈上的皮肤,挽琴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没有了琴音辅助,琴姬姑娘也只不过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卿菅漫不经心的用剑刃在她颈间比划,道。 “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不拿开这把武器呢,这样危险,小女子心生恐惧,都不敢于公子正面说话了。”被揭穿身份,琴姬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镇定下来,牵起一个柔和的笑。 卿菅邪邪一笑:“在下可不敢随意松懈,听闻琴姬姑娘曾以一人之琴音杀罗生堂门众数十人,万一在下一个不小心,成了姑娘琴下亡魂,岂不悲哉?” 琴姬冷冷一笑:“公子,听我的琴音,代价可是很大的。” 咻—— 自卿菅身后有破空之声传来,速度快的不可思议。卿菅心下一惊,迅速抽开软剑回身正面迎上背后之人的剑招。 一看清楚来人样貌,也是吃了一惊。对方不过是个未满双十的姑娘,但是手上拿的却是最难操作的链剑,下手招招凌厉,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高深武艺。 见到对方一身红衣窄袖骑装,青丝高束,卿菅三两下就猜出了其身份,当即不敢玩味,手中软剑一抖就迎上去。 颜轻鸿心里也是疑惑,不知道为何卿菅会提前识破他们的计策。可疑惑归疑惑,颜轻鸿知道不能与此人多做纠缠,故而足下一跃,同时将柔软如绸的链剑绷紧纵于身前,竟是打算采用贴身近战将他尽快解决。 但卿菅似乎觉察到她的意图,不再与她正面迎上,而是身体一闪往后躲去。 “飞花筑的颜筑主,果然不容小觑。”他朗声说,“可否见一面公子容渊?在暗处隐匿许久,也该现身了吧!” 接着他忽然停顿下来,单手执剑负于身后,伫立不动。颜轻鸿的剑没有半分停顿,寒光掠过就直取他的咽喉处。 “颜儿,停手。” 有白色的人影飘跃而过,隐于暗处的容渊以及其余几个护法纷纷现身。 颜轻鸿见到来人是容渊,手腕一收将剑势弹开,身体后仰翻转凌空落地,恭敬垂首退至他的身后。同时,凌无画,远书,楼墨棋与琴姬四个站成两排在容渊身后。 “今日得见公子容渊,颜姑娘与四大护法风采,卿某果然大开眼界。”卿菅说,负在身后的手垂下,剑尖垂地。 他看着面前占尽风华的几人,不卑不亢。 “阁下也是年少英才,武功令容某不得不佩服。”容渊负手闲散站着,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卿菅斗胆,请教公子高招!”卿菅一挑眉,再次提剑,毫不犹豫地全力赴朝容渊出招。 几位护法欲上前与之交手,却被容渊抬手示意停住。容渊神色未变, 向前踏出两步,正面迎上卿菅刺过来的软剑。软剑如新月弯曲,划过空气中的弧度像掠过流水一样优美,而容渊只是抬起双手,指间聚起涌动的真气。 兵刃交接的声音传来,卿菅的剑硬生生停在了离容渊指间不足半尺的地方。卿菅不解手中的剑为何在半空被阻了攻势,他挪开软剑反手往容渊耳边削去,却不料喉间传来一股凉意,颈间的皮肤传来一阵刺痛,有温热的液体滴落。 等到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卿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四位护法见状,不由得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四人入飞花筑以来,都只见容渊大部分时间都在筹谋划策,甚少见他动武,就连琴姬,也只是见了见当时武功刚突破最后一道屏障步入高峰时的容渊,一段时日过去,他已经踏入武学巅峰,同时也更加少人知道他的底子了。 但是此时,他们都被齐齐震惊到了。 凝气成剑!可见容渊的武学造诣已经高到了什么样的巅峰!在半空中阻断卿菅武器攻势的,划伤卿菅的不是别的什么,竟是由容渊动用真气在半空中凝成的,无形的剑! 以心为剑,武随心动,这样的造诣领悟,是普通人花上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都未必能够领会的!对于这样的境界,不仅仅需要天赋和后天的努力,更需要的是练武之人心胸旷灵,对万物生灵有更深地融合。 考验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努力,更是精神心志对天地道法的领悟。 卿菅捂住颈间伤口,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单膝跪下,沙哑着声音道:“臣卿菅,奉白相之命,前来会见渊皇子殿下。” “哦?你是白相的人?”容渊浅笑,上前几步,颔首。 “正是,白相有命,让臣卧底前来,助渊皇子殿下与晔皇子殿下一臂之力。”卿菅弯下身体,拜了一拜。 他的授业恩师乃是白相,白相已然年迈,未能够亲自操心诸等事宜,便将门下几个得意门生培植起来,隐匿于朝堂,军野处,为今日的大计作准备。他便是白相安插在东战掌控大军中的一个心腹和眼线,此番远离朝堂至地方,为的就是能与容渊等人亲自接触。 “这十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在等着您和晔皇子归来。”卿菅道。 “我如何能相信你?”容渊稍微弯腰,脸上是不变的温柔笑意。 “公子设计演了今天这一出,心里自然是有所计较。”卿菅虽有不满他的试探,但是面上却不敢对这个高深莫测的年轻白衣男子露出半分不恭敬的神色。 容渊垂眸,对卿菅的身份丝毫没有感到意外:“白相多年来劳心劳力,守住先皇的心血,辛苦了。” 卿菅抬头,对上眼前白衣之人浅笑朦胧的目光,再往眼底深处看去,竟是一片刺骨的寒凉。 “白相令你来助我,但似乎没有授意让你来刺探我的深浅吧。”他忽而浅浅一笑。 卿菅无由故地打了个寒颤,他连忙弓起身体,惶恐道:“臣知罪!” 容渊淡淡扫了一眼他脖子上的伤口,“此次权当小惩大诫。” 拂袖转身,他望着下方灯火通明的卫城。 “明日天黑之后,拿下卫城,天亮以前,攻下四方城。” 第20章 血夜 “卫城的军事驻防图。”颜轻鸿把方才收到的竹筒拿给容渊,“卿菅送过来的,今日太阳下山后,他会装作沉溺温柔乡,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然后将内部几位有实力的大将调开,给我们机会去攻下卫城。” 容渊竹筒,抽出盖子,将里面的驻防图拿出。 卫城虽是四城中最小的,但是这段时期的防守绝不薄弱,无论是城外护城河一带还是城内巡逻,配合得都是非常严密,几乎找不到破绽。 “要真的想拿到防守的弱点,确实是有些困难,尤其是入夜后城门处守卫士兵的交接,时间短而速度快,找不到可以趁着空隙潜入偷袭的时间。”容渊难得有些思虑。 颜轻鸿挑了挑眉,打个响指,“找不到弱点就制造弱点呗。” 容渊诧异望向她:“何以见得?” 颜轻鸿嘿嘿一笑:“不就是守卫交接嘛,交接时间恰好是头一班守卫晚饭后与下一班守卫晚饭前的空隙,在头一班守卫吃的饭食里面加点料,比如巴豆什么的,到时候…”颜轻鸿托腮阴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还怕他们不乱吗?” 容渊恍然:“我竟是忘了,你是最擅长这种市井手段的。” 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颜轻鸿学了不少这样的小伎俩,听容渊这样说,她倒也不恼,绕起耳边垂下的几缕青丝道:“这是最有效最快捷的办法了,谁让你们这些号称风雅之士,对这些民间小手段不屑一顾,但是到头来还总是栽在这上面。” 知道颜轻鸿是暗地里指当初被押解流放的时候被下蒙汗药一事,容渊勾唇一笑:“好了好了,我的错,嘴皮子功夫我说不过你。” 颜轻鸿得逞般扬了扬眉,然后也凑过来,观察地图,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也收敛下来。 “看来卫城的防御是由三部分,第一是护城河一带设下的机械关卡,以及围绕护城河巡逻的士兵,也就是我们需要设计破坏交接班的,第二是城门通往内城的城道,两侧城墙上方各有五名弓箭手和一名哨兵,随时关注下面的动态,最后也就是防御中枢,驻扎在城内的守卫,通常集中城中心,有其他人零散分布城内四角,若是有异动则会倾巢而出。” 颜轻鸿初步分析了形势,然后抬头看容渊,等他的对策。 容渊轻轻点头:“逐步攻破。” 颜轻鸿闻言心下了然:“百草负责往城门守卫的饭食中下药,至于破解关卡之事调天机阁的人来负责,无画混进城道两边士兵中控制这一段路,然后我与琴姬入城中心,让其与子弟先制服四角的士兵,然后包抄到中央支援我,最后,拿下防御中枢,今夜卿菅不在军中坐阵,只要他调开城中心的几个副将,群龙无首,卫城的军事一旦溃散,就等于四座城的联系出现一个中断口,到那时晔大哥带兵进入宇城,通过宇城的道拿下另一边的滇城,再到祁城,三城在手,剩下一个也就是囊中之物,这样就可以将四方城从里到外全部控制住。” “有进步了。”容渊侧眼看他,眼里流露出几分赞许。 “我此番会在兄长那边协助指挥进攻,颜儿,卫城就交给你了。” 颜轻鸿扬眉一笑,笑容尽是满满的自信:“放心交给我。” 容渊沾了点朱砂在卫城城中心出一抹,一点鲜亮的红色就印在那上面。 “那开始准备吧,明天日出以前,四方城要在我们的控制之中。” 傍晚时分,太阳缓缓从西边落下,夕阳笼罩了卫城。 然而正准备去城外交班的卫兵们此刻个个都是脸色憋得青紫,小心的夹着腿排在茅房前等。为首的一把抓住伙夫就是一顿吼:“狗娘养的!你做的都是什么吃食!怎么兄弟们一个个都吃了拉肚子!” 这边是一团糟,然而城外那边的士兵也不够好过。将近晚上,累了一天大伙儿肚子都饿,却迟迟不等来交班的人,都沉不住气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头儿不耐烦地赶了几个人想去问问情况,尔后便带着剩下的人到另一边巡逻去了。 “你们,去把报信的那几个弄晕拖走。”莫无画派出一名隐士。 隐士领命,往那边而去。 不远处,莫无画等这些巡卫离开以后,与一众隐士贴着城楼墙根行走,潜上了瞭望台。 夕阳的余晖落下,地平线尽头慢慢地黑沉下去,夜幕降临。城楼上燃起了火把照明。 此时,站岗的哨兵感觉到了不对劲。 以往天黑以前,护城河一带的守卫就已经会完成交接,而今天迟迟都不见踪影,特别是头一批人,似乎自小半个时辰以前就到别的到地方去了,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 站岗的人有点坐立不安,刚想下城楼去看看怎么回事,不想觉得身边有人影一闪,一阵风就这样掠过,站岗的士兵问到了阵清香,接着意识便模糊不清,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莫无画拿着百草给的药粉,身形在城楼上掠过,细腻透明的药粉撒下,城上守卫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都纷纷吸入了药粉昏迷栽倒在地。 莫无画拍拍手,就方才执行任务去的隐士从城下上来,把几个士兵的身体拖到一边,扒下他们的铠甲换上。 “等颜筑主一行人进来以后,再把城门落下,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封死这里。”他的语气冷若冰霜。 隐士们垂首恭敬称是,站到刚才倒下那几个士兵们的岗位上代替,远远看去似乎并无异样。这时候第一队的巡逻已经又完成一次护城河的巡逻,为首的人已经不耐烦了,焦躁地在原地踱来踱去。 莫无画抽出发间的鲛绡缠绕在指间,青衣一拂便跃下城墙。下方的守卫感觉空中有什么急速降下,抬头望去,只见月夜中,银丝闪烁着微弱的光,铺天盖地的往他们头上罩下。 没有一丝□□与挣扎,一队二十多人全部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下一刻,远处传来整齐有序的马蹄之声。 颜轻鸿带着一众人策马而来,马蹄踏碎枯枝落叶的声音惊醒了这座城的防御,到夜晚稍显疲态的守兵惊慌失措起来。 然城门处以及城道两旁的竟然毫无动静,在城内的士兵往那边看去,发现守在城上的人竟然无一张是平素熟悉的面孔!而原本应该在外城河巡逻的人的尸体,在城门不远处躺着,血水遍地,流入了护城河。 “凤流苏,你带人去城内外解除防御用的机械关卡,其余人跟着我,现在这座城市已经被惊动,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它!” 颜轻鸿一扬马鞭,马匹嘶吼一声,高高踢起前蹄往城内奔去! “走!” 凤流苏惊愕这名女子的决绝果断的同时,带上自己的人手与颜轻鸿分道扬镳。 城内涌出许多守卫,这时候,城道两边,飞花筑的人,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涌出来的欲抵挡颜轻鸿一干人等的守卫。 箭矢漫天飞过,每一箭都带着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无比的方向没入目标的胸口。扮作城墙上的守卫的不愧是莫无画从精英中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在此刻人少对人多的情况下杀敌发挥出无与伦比的优势和效率。 在颜轻鸿抵达城道之前,第一波的守卫已经被他们击退。 马蹄踏过遍地尸体鲜血前行,面对城道上堆积的尸体,颜轻鸿的眼神没有一点儿的波澜,抓紧缰绳往前策马而去。 “所有人听着,除了先前安排到城四角的人,其余人跟紧我与琴姬往城中心去,无论如何都要集中起来,不能被冲散!” 链剑自她手中扬起,随后之人纷纷也亮出佩剑,刀锋所过之处鲜血四溅,这夜漫长的杀戮终于正式开始。 卫城外,战事邮驿站。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驻站卫兵认出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好是守卫卫城的士兵,急忙跑出站台上前。 那个人受的伤极重,却仍是强撑着走到这边来,他力竭不支,一下子伏倒在地,抬起沾满血的手指着卫城,“快…有人夜袭…卫城快失守了…”话未说完气息就已经有进无出了。 那驻站卫兵心里一颤,顾不上这濒亡的人,连忙起身欲回站向其余城池发放消息请求支援,没想一回身,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鲜血味道。 只见邮驿站前立了个青衣人,而驻守驿站的人方才还是活生生,现在竟然成了一具无头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就在方才他出来接应受伤那人的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竟然将站里的人全部杀光了! 莫无画冷眼看着这一个最后活着的人,他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没了神魂,无画挥出手里的鲛绡,冷光闪过,最后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与此同时。 四方城,宇城。 黑夜中,远处卫城的短暂的吵杂被宇城城内的繁华喧闹掩盖过去。潜伏在暗中的慕容晔一方的军队,悄悄等待着卫城那边传来的讯息。 直到卫城方向处腾空升起一道绚烂的烟花,慕容晔朝身后的将士比了个手势,潜伏在树丛,草丛将近大半天一动不动的士兵们亮出兵器,撕去身上的伪装。 慕容晔一身银甲首在其位,领着军队策马而去,正面冲过护城河,与城门的守卫激战起来。城墙上的弓箭手第一时间列好了队伍拉开弓箭。漫天的箭雨流矢撒下,慕容晔那边的将士举起手中的盾抵挡,因为弓箭手的压制,大军寸步难行。 “走!”慕容晔往身后大喝,接着率身边大将几人上前,他抽出马上悬挂的箭袋,命身边的人拿来弓,从箭袋抽出四支羽箭齐齐搭在弦上,瞄准城墙中央上方箭发的最猛的几个弓兵。他往后拉弓,低喝一声,放开手,四支羽箭往上飞去,没入那几名弓兵的胸膛。 正上方的箭势稍微弱了一点。慕容晔阵前少了许多流矢。这时候,一道白影忽而从军阵中跃起,踩过前方几个士兵的肩膀,像只白色的大鸟一样高高飞上城墙。 城墙上的弓兵连忙上前补上先前那几个空缺,拉开弓发箭,没想到觉得喉间一痛,有温热的东西涌出,再看那白衣人,他却分明还没有到城墙上。 接连好十几人倒下,弓箭手们第一次临阵遇到这种情况,分寸大乱,弓箭压制也慢慢减弱紊乱下来,显出了劣势。 十多张还绿油油的的叶子翩然飘落在地,叶子边缘还沾了一点细细的血迹。 下方的慕容晔看着此时在城墙上弓兵队伍里穿梭仍然游刃有余的白衣人,低咒了一句:“我还以为我这些年来臂力练得尚且可以,想不到这人竟然武功高到可以摘叶飞花了!” 面对前方黑压压的守城士兵,慕容晔朝身后将士大吼:“箭势已过,兄弟们,给我杀!冲上去拿下城!” 后面的将士分明也看到平素温雅如书生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容渊,短短时间内便替他们压制了对方实力不弱的弓箭队伍,不由得士气大振,拼命往前冲杀敌。 而城墙上的人一袭白衣翩然,杀数十人衣裳上不留一点血迹,恍若神祗。 血和火混杂在一起,在这个夜晚里,四方城燃起了熊熊战火,而江湖势力与皇族人首次的联 手,将构筑出一个以少胜多,足以载入未来史书的一场战役。 第21章 长夜 天空的黑暗慢慢地褪色,尽头微微亮起了一丝光。 血战一夜,卫城此时特别死寂,只有燃烧了一夜的火光舞动,夹杂着滚滚的黑烟。 容渊赶到卫城军事防御的中央时,琴姬正与飞花筑的子弟守住,见他策马而来,抱琴款款欠身。 “颜儿呢?”容渊在一堆残垣断壁中没有看到那抹红色的身影,问道。 “她带着其他弟子和一部分精兵,拿下滇城了,您只需通知晔皇子派兵驻守便可以了。”琴姬微微一笑,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尽管不是她自己。 “城破以后,她便让我回来等您,知会一声。” 容渊心头微微一动,思索片刻,对琴姬说道:“你速去与兄长会知一声,我去找颜儿。” 说罢便策马离去。 一个时辰前,卫城中心。 最后一批军士北服投降后,颜轻鸿点燃了烟花信号弹,看着绚丽的烟花绽放在空中。 硝烟未散,她侧身立于城墙上望着相隔不过一条河距离的滇城,那座城市已经沉睡,因为算准今夜逆风,这边不大不小的骚乱并没有传到那边。 望到了什么,颜轻鸿眼睛一亮。 “琴姬,这条河,上游可有水闸?” 颜轻鸿指了指相隔在卫滇两城的河流。 琴姬不解,却仍是答道:“有的。” 颜轻鸿长臂一甩,链剑收束回腰间:“我能在容渊赶来之前把滇城攻下。” 淡淡却肯定的语气,琴姬一震,神色满是不解地看着她。 颜轻鸿一笑,玉指指了指滇城高大宏伟的城墙:“看到了吗?那里。” 琴姬凝眉,仍是摇头。 “建造这座城墙的人,将城墙修的高大广阔的方形,初衷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抵御,而恰恰是这个设计,百年来这道城墙几乎是滇城最坚固的一道防线,别看滇城虽大,因有了这道城墙的支撑,里面布置得兵力反而松懈不如其他三城,所以只要冲破这到城墙,万事皆可说。” 琴姬没有听出颜轻鸿想说的是什么,对上她清亮含着笑意的眼,里面隐隐含着鼓舞和跃跃欲试,她回过头来再仔细看,发现了点什么,迟疑,有些不确定地道:“滇城的城墙…是特别高大壮阔,有什么问题吗?” 颜轻鸿勾唇一笑,手指往下移,直到那条河流上。 这条两城之间的河流并非取直道,而是刚好成一个特别弯曲弧状,滇城就在那道弧度凸出去的地方。 似乎明白了什么,琴姬恍然大悟:“这城墙并非是球状!” 颜轻鸿满意点头。 “也许是最初工匠没有想到这一点,又或许这条河流原本是直的,只是在长年累月随着水流冲刷而造成了一边的侵蚀弯曲,滇城那岸恰巧就在侵蚀那一方,水流湍急,力度也大,所以…..” “所以颜姑娘你要开水闸放水?”琴姬接下去。 “最近几年来旱灾频发,上游水库为了调节四方城水源的分配必定是贮存有水,下闸放水,如果水量足够大,也许可以破坏某处城墙脚,再不济,也可以造成一点破坏削弱这道城的防御能力。” 说完当下也不犹豫,她回身立马翻身上马,沉声喝道:“现在开始点将!” “飞花筑!琴姬!” “属下在!”琴姬连忙闪身出来。 “在后方为飞花筑子弟与各将士护航,压制敌方!” “陈玘参将!李逸千总!” “到!” “点五百步兵在卫城河岸高于洪水位的河堤上随时待命,随时准备入滇城!” “另外,飞花筑工部的子弟,带上装备家伙与我去河流上游开闸,以水位退去为信号,无论我到与不到,立马攻城!” “是!” 应喝声震天。 “走!” 红衣女子的背影宛如一棵伫于狂风不动的劲松,就连不是直属她领导的慕容晔的将士都忍不住为其姿容折服。 她率着筑内子弟策马而去,一骑绝尘。 半个时辰后,河流上游。 水闸机关处临时架起燃火照明的架台,颜轻鸿单手叉腰,面色沉静如水地看着属下忙碌。 负责工部建筑的弟子拿了矩,挽起裤腿下河丈量勘测。 “颜筑主。”有弟子上来。 “如何。”颜轻鸿发问。 “水闸机关设计巧妙,短时间内没有办法破解,天机阁的人也许有办法,只是他们现下都在卫城以后随凤阁主前去助战公子了,一时半会叫不回来。” 颜轻鸿皱眉:“强行破开呢?” 弟子面色有些凝重:“可以是可以,只是强行破开,这个开关就变成了单向,届时…” “没办法再关上了是吗?”颜轻鸿问道。 弟子点点头。 没办法关上,那就意味着水泄不会停止,这样的后果与水灾带来的破坏无二样,理论上这样的破坏力更大,但是...滇城中还有着许多百姓。 颜轻鸿背手,在附近来回踱步,目光仍是不放过任何一处土地,最终,看到河边堆积起来的石头,她眼睛亮了亮。 “那就强行破开!” 她飞身跃到河岸两边的石块堆上,解下腰间链剑。 “飞花筑都有,开水闸!” 工部的弟子们迅速退至岸上,剩下几个高层的子弟在沿岸的浅水区域布置。一名子弟在水闸开关处放好一小包用油纸包好的□□,然后举起手臂悬空牵引着引火线游到岸边。浅水区域的人接过他手中没有被水沾湿的引线,退回岸上,燃起一炷香。 持香的人仍由几分犹豫,毕竟这一下去就是发大水的事,如果水位控制不住那可是会把城都淹了的事,那是就不仅仅只是城墙被破那么简单了。 “开!”年轻的女首领未见犹豫,下令道。 弟子遏制住自己发抖的手,点燃了引线。 火苗吱吱过去,沿着引线很快爬行到了□□前,□□分量并不多,刚好能破坏水闸的开关,一时间众人都屏住呼吸,只在一片水流哗哗声中听到一声不大不小的爆破音。 很快,水闸的门徐徐打开,水库里贮存了将近一年的水如瀑布倾泻而下,像一只咆哮的巨兽席卷下去。 颜轻鸿依然不动,只是眼睛紧紧盯着水库的水位迅速下降。知道水位退去将近一半,岸线泡到水闸开关以下时,忽而腾跃而起,然后手中握着的链剑长蛇一般往下拍去,卷起好几块半人高巨大石块,脚下一踹,那些石头便往河中飞去,齐齐压在悬在半空的水闸门上,门的高度下降了些,颜轻鸿再重复刚才的一系列动作,一来二去,石块堆积的重量缓缓地将水闸门压下去,而水位的高度又不至于浸没闸门,冲开堆压在上面的石块。 众人不禁拍手喝彩,颜轻鸿却没有松懈,再确认闸门暂时无碍后,发声留下几个弟子在此处看着,再次翻身上马领着剩余的人往下游而去与其余人集中。 喷薄而出的水流夹杂着轰隆的声响,河水水位暴涨,在弯道处卷席着可怕的冲力漫过河堤,涌上岸边。 城墙被豁开一个缺口,城内守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水震得慌乱了起来,城内防守凌乱跟没有人听从高层的指挥,加之百姓被巨大的声响惊动到,城内秩序一片混乱。 水位慢慢卸下,在卫城驻守的琴姬远远地便看到颜轻鸿归来的身影。 此刻,稍整的滇城卫兵也开始从最初的慌乱慢慢恢复过来,城墙缺口处开始有士兵蜂拥而出,大城门处的弓箭手已然严阵以待。 颜轻鸿策马上前,踏过没过马蹄的浅水,抄起同样严阵以待自家阵营军士手中白山黑水的军旗,遥遥一指。 “琴姬坐镇后方,奏乐压阵!” “其余人,跟我来!宇城守卫不满千人,没了城墙防御形同虚设,我们定能将城拿下!” “杀!” 冲天的呼喝声响起,整齐有序的步伐声,兵戈出鞘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尚还喧嚣的水流和人声,分不清是哪一方的。 天还没亮,但滇城却已经被火光照得透亮。 战火的余烬还没褪去,颜轻鸿正与其他军士一起清点战后被俘虏的人。 “这些,遣回原籍。” “这些,有意投降,编入军队。” “还有这几个…”她转眸看向一旁几个油头大耳,被缚住的将领,“埋了。” 她皱眉,想不通为何现在前朝竟然派这等腐败无能的人来领兵。 因为右手还拿着大砍刀,她让一旁的人拿着卷宗,自己仔细地核对着资料。凝神之际,只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哒哒之声,尔后就听到身后有弟子欢呼:“是公子!公子亲自来了!” 颜轻鸿一抬头,果真看到容渊骑着战马而来,他一袭白衣,经过一夜攻战以后依旧纤尘不染。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装束,手上拿着的砍刀尚在滴血不说,自己身上也挂了好几道彩,虽算不上脏乱但也并不整齐,她叹一口气,面上有些尴尬的背过身去想悄悄退下去。 谁知那马蹄声的主人像是知道她要去哪里似的,专门停到她前面来。 颜轻鸿灰头土脸的,也不敢抬头去看容渊,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低头时,只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掌心朝上,腕处是少见他穿的窄袖样式,盖住清瘦的腕骨。 只听到上头传来一声轻笑,颜轻鸿讷讷抬头,对上那双温柔浅淡的眸子。 容渊抬了抬手。 颜轻鸿无奈摇摇头,扔下手里砍刀,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手中。掌心相互触碰传来的温暖令颜轻鸿忘记了尴尬,她借容渊的里抬身跨上马背,想坐在他身后,没想半空中容渊手腕一转,将她整个人提到了他身前稳稳当当坐着。 颜轻鸿心神巨震,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身后之人的怀抱踏实温暖,那是自从她及笄过后再也没有触碰到的柔软。 “为何不用剑?”容渊在身后问道。 “剑不适合在战场上用,刀力道大,最适合在战场上杀敌。”颜轻鸿不自觉扣住自己腰间链剑的剑柄,道,接着她又转头去问容渊,“我们去哪?” 容渊不语,只是一扬马鞭加快了速度。颜轻鸿一晃,差点摔下马背,幸亏得容渊腾出手来扶住,她咬牙切齿:“骑马你就别那么大动静了好吗。” 天边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到了先前琴姬伏击卿菅的那个山坡上。 颜轻鸿不免疑惑:“我们就这样跑出来了吗?” 容渊不语,只是走到亭中,回身望着下方四座城池。战争的余烬笼罩了这座昨日还是繁华的城池,最后一座城池上原本的旗帜已经被拿下,换上了白山黑水的标志军旗。 “兄长已经夺取了四方城的控制权,这场战役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最终进攻皇城了,成败在此一举。若不是没有你,恐怕我们还需要花费多一些时间才能攻下四座城。” 容渊撩开衣摆,席地盘膝而坐,丝毫不介意地上还笼罩着一层灰。 颜轻鸿看着眼前这个白衣人,他的脊背微不可察的弓着,背影看起来有些许的寂寥。 她也走上前去,学着容渊的样子席地而坐,与他并着一起看下方的城池。 “累吗?”她看着他侧脸,轻声问道。 容渊似乎想像往常一样勾起唇角笑,但是最终轻轻一扯,唇线平直,没有以往温柔朦胧的浅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颜轻鸿语拙,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少见透露出脆弱的容渊,这十年来,他尽管会在深夜里一遍又一遍吹着无人能够听懂的萧,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卸去面上已经是伪装的笑容。 一开始她便知道,这条路,注定孤苦,无论是对容渊,还是对她自己。 算计和杀戮堆积起来的路,如果要下地狱,那么在将来他们一定会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不为其他,她颜轻鸿手上的性命,不比容渊少。 她霍然站起来,拿下腰间的链剑,闪身出亭,立于熹微的晨光中对容渊展颜一笑,“城攻下来了,给你来段剑舞庆祝吧。” 女子的笑容明艳绝美,容渊抬头对上她清亮的眸子,微微点头。 颜轻鸿屈指在剑身一弹,柔软的链剑在身前舞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红衣女子踩着节奏,将剑招舞得生风,衣袂猎猎作响,头上高束的青丝也不知道何时散下,垂在脚踝,随着身体的舞动萦绕在衣裙侧。 没有平时出招的凌厉,此刻颜轻鸿舞的剑招,反倒有说不出的柔情妩媚。 容渊看着,眼中不知不觉间也盈满了笑意。 是那种真心的,温柔的,带着看旁人不懂的情愫的笑意。 第22章 分裂 卫城,郊外。 郊外这座在风雨中飘摇十余年的小茶寮在铁骑的无情践踏下终于倒塌,在几块油布勉强支持起来的临时小帐篷内,传来女人嘶哑破碎的哭泣。 颜轻鸿停在离茶寮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面前七零八落的茶寮,微微叹了口气——战火蔓延到这里,她早就猜到了。 再往前却听到女人绝望的哭泣,颜轻鸿感觉有点不对,便走前掀起临时的布帘想进去一看。 掀开帘子那一瞬间,有光亮透进到里面去,女人的哭喊声更大了。 “啊啊啊啊!滚!”一只茶杯飞了出来,颜轻鸿侧身躲过,那只茶杯顷刻掉在地上破碎。 她回过头一看,只见小小的空间里挤着四个人,两名少女在一起蜷缩着,依稀辨得出是紫儿和小枫,紫儿抱着自己,躲在角落里小声啜泣,而小枫却是反应激烈,见到有人来二话不说就抄起手边一切东西一股脑往外扔去。 “滚!你们这群狗贼!” 她尖声嘶吼。 颜轻鸿看到她衣衫不整,大半片的衣服被撕裂,露出淤青点点的雪白皮肤,明白了什么,一瞬间僵在了原地。 宛如有冬天的霜雪灌入血液,浑身冰冷。 四方城,军队驻扎处。 一夜的血战后,将士们都疲累至极,其余的都去了自己的帐子里休息了,唯有剩下带兵的几个副将在慕容晔所在的军帐内汇报军情。 猛然间,一道红色的身影掀帘而入,她手上的链剑毫不犹豫就往半跪着的一个将士甩去,柔软的链剑紧紧缚住他的双手,颜轻鸿发狠一拽,一个八尺男儿就这样被硬生生拽到在地,可这样还是不够,颜轻鸿手持链剑回身就往外走,而那名将士也被拖曳在地滑行跟着颜轻鸿到外面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了,唯有反应最快的慕容晔率先起身,掀起帘帐往外跑,另外几个才纷纷惊醒跟着向外而去。 将手上的这个人拖到平日训练用的校练场,颜轻鸿才肯停下。 此时,慕容晔以及一堆看到她有这个举动的士兵都纷纷跟了上来,士兵们看她满目森冷肃杀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得在一边警惕又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只有慕容晔挤开人群上前怒喝。 “你做什么!发什么疯!” 没有理会慕容晔,颜轻鸿颔首冷冷地问躺倒在地的那名将士:“你是不是叫明天辰?你有没有带队经过卫城郊外的茶寮?” 名为明天辰的士兵忍着拖行的剧痛,也不敢隐瞒,□□着弱弱应了一声。 颜轻鸿咬牙,怒意迸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找死!” 说罢脚上毫不留情地往他踹去,直接把他踹飞在慕容晔跟前。明天辰呕出一口血,便昏迷过去。 慕容晔火上心头,双目欲裂:“颜轻鸿!你发什么神经!为何伤我慕容晔的将士!” 颜轻鸿冷笑三声:“掠夺百姓家产,□□良家妇女,我看你这个身为首领的人,是不是应该同罪!” 她手上链剑一手一甩,往地上躺着的明天辰呼去,似是要把他置于死地。慕容晔欲上前阻挡,不过另一道白影已经闪身向前击开了颜轻鸿的剑。 看着面前立着的容渊,颜轻鸿眼中冷意更甚。 “你要保他?” 颜轻鸿只问了这一句。 “你不能伤她,颜儿。”容渊无奈叹息。 知道容渊在此,自己是必定伤不了明天辰,颜轻鸿不怒反笑,“好,很好,纵容部下□□掳掠的人,恐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们一个为狼,一个为狈,狼狈为奸也是甚佳,恕我不奉陪!” 手上链剑收回腰间,她跨步离去,头也不回。 第23章 离别 卫城,客栈内。 大娘好不容易送走了大夫,将瑟瑟发抖的二女哄着将养睡下后,轻手轻脚地躺在两人隔壁也睡下了。王大爷睡不着,提了破旧的烟袋和一壶酒坐在厢房外面的小花圃里面一口一口地吸烟,时不时咳嗽两声。 颜轻鸿就停在几步之遥的地方,静静望着那个佝偻的背影。 “来了就坐下吧。”大爷低哑地声音响起。 颜轻鸿不语,上前去也坐在阶梯上,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背替王大爷轻轻顺着气儿。 “咳咳…两个娃儿也是命苦,跟了我以后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现在还遭这样的罪…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啊,一辈子就是受欺压的命。”大爷摇头叹息。 颜轻鸿咬唇:“大爷…我…” “你不用多说什么,你这娃儿心善念恩,这次大爷在困境里面有你的帮助,算是因果轮回了。” 颜轻鸿眼睛一涩,话到嘴边却羞耻于说出口,她不敢,不敢去看大爷虽浑浊却把人心看得清清楚楚的眼睛,不敢面对这个曾经在困难时对她施与援手的人。现在的颜轻鸿,不是当初那个虽然狡黠却仍是善良的小乞丐,现在的她,手上沾染过太多的人命,太多的阴谋。 可是王大爷却像是知道什么似的。 “你本性不坏…娃儿,人活一世在红尘摸滚打爬,身上不免染了多多少少罪恶,你瞧着大爷我年轻时下海经商,也不知道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染了多少铜臭,最重要的,是不要被红尘蒙蔽双眼,看不清自己的心啊。”他转头来看她,“看你现在衣着华贵不凡,身上又配着剑,大概也是混迹江湖的人,一个女儿家,终究是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被江湖的险恶埋没了自己的善良啊。” 颜轻鸿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有一滴晶莹的泪从她脸上滑落,滴到手背上,感觉灼热发烫。 “大爷,谢谢你。”她强忍住自己发颤的声音说。 “都是命。”王大爷苦笑,“谁让我们是底层的小人物呢。我只愿你日后真正富贵了,多给困难的人多一点帮助。” “这晔皇子带的军队,其实也算是有仁义了,没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年我走四方的时候,看到大大小小内乱争斗,凡是败的那一方,被屠杀的无辜百姓不计其数,有些人甚至连小孩也不放过,而现在卫城还是平平安安没有人受伤,只是从百姓家拿了点东西,我家两个娃不好运,遇上个王八羔子,要不是有后来的旁的士兵上前阻拦,恐怕是真的要被玩到小命都没了….都是我不好,没有能力保护她们….” 偶尔一抬头看到颜轻鸿越加戾气深重的神色,大爷又是叹气:“娃儿,我知晓你武艺定然不差,但是也别想着替大爷我出头,听我的,民不与官斗,大爷求个安身立命之所就够了。” “好。”颜轻鸿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最终点头。 两人对着清冷的月色坐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王大爷靠着柱子打起了瞌睡。 颜轻鸿静悄悄起身,问客栈小二拿了一张薄被盖在大爷身上,然后随行的包袱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子和一些珍贵的补药,放在大爷手边,然后悄然离去。 她的手摸到链剑的剑柄,那里的花纹在经年的摩挲下显得圆润古朴。清晨的露水打湿她的衣角,她回头看了一眼昏睡的王大爷,轻声道:“对不起。” 晨光熹微,她回身踏着一地细碎的光影离去。 卫城,郊外。 白衣人似乎已经在那里站立许久了,露水浸湿了他的发梢,他眉目温润,看着策马而来的颜轻鸿。 “我回飞花筑。”行至他身前,颜轻鸿勒停马匹,淡淡地说。 “颜儿。”他轻叹。 “你不用说什么,”颜轻鸿垂下眼帘,“我都懂,慕容晔对手下将领管束一向严格,不似别的人放任部下烧杀抢掠屠杀百姓,至少与别的军士相比,好太多。可是,容渊,我不是男人,没有你们那么大的格局,也没有你们为成大事不拘小节的决心,我只是想我在乎之人能安乐平稳。”她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军中苦寒,士兵大多在十多岁时边离家外出从军,长年累月被军纪规章束缚,军旅生活的艰难更加可想而知,吃不饱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的比比皆是,朝生不知暮死更是家常便饭,我能理解这种行为,但是,那并不代表我能够接受。” “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敢保证,明天辰的人头,早就会在昨晚让我送到那两个女孩面前,而现在我只能脓包地不敢承认我是你们这边的人,我也是这个悲剧的酿成者之一,你们这些出身贵族的王公子弟,又怎么会知道贞洁对于一个平民女孩一辈子的重要性。” 颜轻鸿对上容渊的视线,这是第一次她这样正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个出身便是东战最为尊贵的皇子,享万人之尊,尽管在最为落魄的时候也未曾折过他的优雅气度,而她,仅仅一介布衣,无父无母从小在市井摸滚打爬,能谄媚善辩,低眉折腰。 容渊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她的世界,她的儿女情长,他本来就该是个运筹帷幄,掌控棋局的人。故他选择保明天辰,尽管知道他罪责在身,但是对于军中来说,他仍是个不可多得的有力将领,军队不能失去他。 可颜轻鸿在乎的却是明天辰对她所想要保护的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在乎的是容渊对此事暧昧不明的态度。 “你放心,我不会走,我只是累了,想回飞花筑休息一些时日。”颜轻鸿笑了笑,可笑得有点难看,“这世上,除了飞花筑,我再也没有别的家了。” “这些日子,我经常在想你曾经问过我的那个问题,我执剑的意义何在?我想,回去好好想清楚这个问题,等到我觉得我能放开自己的时候,我会尽快回来。” 颜轻鸿不再留念卫城郊外的清晨和前面的这个白衣人,一扬马鞭,打他身边侧过。 “我们暂时分别一下吧,容渊。” 容渊伸出手,只触及到她的一片衣角。 这是两个人近十年以来,第一次的分别,第一次的,颜轻鸿没有再在容渊身边。 容渊摊开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半晌,苦涩一笑。 “你说我不理解,可是你又可曾知道,这十年以来,我也一直在追随你逐渐成长的背影,直到现在,你可以放下一切离开我,去找你自己的天地。” 第24章 垂危 四方城的控制权被慕容晔一方夺去,接下来一个月内,以四方城为中心,慕容晔又接连攻下好几座重要的城池。 在风和日朗的一天,飞花筑公子容渊与皇子慕容晔登上四方城最高的城墙,朝着皇都的方向,看着远方延绵不断的路和山。慕容晔紫衣华贵,气宇轩昂,容渊一身白衣温雅如玉,不似凡间人,二人并肩而立,站在那一起的气势更是让人忍不住注目。 “快了吧。”容渊望着路尽头根本看不到的皇城,目光温柔朦胧。 “是快了,最艰难的一场战,快要来了。”慕容晔也心生感概。 谁都知道,一个国家,十成的军事力量之中有将近七成是分布在皇城内,如果真的要正面与中央起冲突,恐怕谁也讨不得好处。 容渊轻轻勾唇,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眼神一凛,慕容晔察觉到他有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边有人骑着快马过来。 倏然,眼前的白衣人瞬间掠下城墙,几个轻跃朝骑马那人而去。 “喂!”慕容晔反应过来也立马翻下城墙牵马跟上。 “妈的你这小子有病!”他骂道,“这么远的距离你倒是骑马啊!” 容渊一开始就认出了骑马那人正是原本应该在远川飞花筑待着的远书。 远书狠狠抽着马匹,不要命地催促着马匹上前跑,显而易见的,他身上受了多处伤没来得及包扎,有的甚至还流着脓血。 两个人相对着靠近之时,忽然,远书身下的马匹体力终于在不眠不休的赶路之中透支,支撑不住踉跄跪倒在地。远书存了仅剩下的气力落在地面,强撑着还想往前走,但终究无法支撑站立,趔趄跪倒在地,而那匹马躺在地上抽搐几下四肢,口吐白沫地昏死过去。 “咳咳…”远书吐出一口血。 “发生什么事了。”眨眼间,容渊已然到他身前,手轻轻托住远书手肘。 “公子…快,召集人手回远川..远川…被偷袭将要失陷了,守城军队不敌,单凭颜姑娘以及各大门派剩余的人在守着城。” 远书显然是伤势极重,说话也都断断续续的。 容渊身体微微一顿,衣袖拂过,连点远书身上几道大穴止住血并且让他维持住意识。此刻慕容晔也下马上前想查看是怎么回事,不料原本半蹲扶住远书的容渊起身后退,眨眼间已经上了慕容晔方才骑过来的马策马远去,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慕容晔心下一惊,急忙上前扶起远书,远书推开他的手,俊朗的眉目间尽是着急,一口气提上来:“晔皇子别管我,您赶紧回城召集人手前去支援远川,远川遇袭,再耽误片刻城里的人就撑不住了!” 听到战况危急,慕容晔没有犹豫,当机立断点头:“那你在此处稍后,我回城喊人来抬你。” 他也不作过多的停留,速速回城。 斜阳初下。远川城西边的安河。 火光笼罩了半边天,又一波想要过桥渡河的士兵被击退。 原本的安河桥明显地被人为毁坏了,从早晨到傍晚,对面的人马已经仅剩红衣女子一人,但是就只是这一人,已经截杀了不知道多少波想要搭桥渡河的士兵。 领队打算从西边薄弱区进攻的将领黎孜绷紧了神色。他挥手,示意前线忙碌再次准备搭桥材料的将士暂时停顿,然后走上前去,一直走到河边。 河水被无数的尸体染得鲜红,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血腥味。 对岸便是与他僵持了一天的红衣女子,从早晨带着仅仅数十人马,指挥有序,沉稳不乱地就抵挡了这边的进攻,到最后她带来的人都战死了,而她还身受重伤,却硬生生的把他们原定计划的攻城时间延后了大半天。 隔着河岸,黎孜远远地望着那个女子,只见她浑身多处负伤,手上的剑也是血迹斑斑,但她神色冷峻,丝毫不见慌乱。 “你以为援军真的会在那么快的时间赶到吗?你要知道,远川城将破,再抵抗也无济于事。” 黎孜试图与她和谈,可红衣女子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勾唇笑了起来,笑声狂妄张扬,她长剑直指黎孜:“就凭你们?” “我若一刻未咽下这口气,便有能力与你们战斗下去,你们想踏过这安河,就得有这个本事从我尸体上踏上去!” 黎孜这一口气下不去,沉下脸:“那便各凭本事!” 他再度抬手,身后的弓箭手搭箭拉弓,蓄势待发。 夕阳比火光还要耀眼,倾洒在鲜血被河水稀释的河面上,泛着血色的光芒。 颜轻鸿的眼前已经被血污糊住,浑身上下也是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仍然凭借着意志力吊着,她微微抬头,有金色的阳光洒进她的眼里,刺得她稍微眯了眯眼。 也许,这样子结束也不错。 她曾想,这辈子她最大的可能就是死在仇人的刀下,恩怨情仇,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四个字。 可是现在,她却在为这座城而战,为里面还住着的妇孺百姓而战,甚至为其他江湖门派而战。那就意味着,她是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而死。 颜轻鸿轻轻勾起嘴角,轻声低喃:“好像..也不差..” 忽然遭遇这样大规模的袭击,远川留驻的人手不够,留在远川的门派几乎是倾巢而出想要守住这个基地,为远在外的其他人提供一个安心的消息,但是寡不敌众,终究还是精力有限,到现在城门未破,已经是个奇迹了。 她闭了闭眼,对自己,又好像是在对谁轻声说道:“你怎么…还不来,我好像真的快坚持不住了。” 弓箭破空之声划来,她机械的抬起早就酸软无力的手臂迎上。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下。 逐渐降临的夜幕中,有谁的兵器掉落在地的声音响起,又有谁的欢呼震彻天地。 可是颜轻鸿已经听不到了,她无力再守住这块地,只见得眼前一片昏暗血污中有朦胧的人影朝她而来。 “该死!援军到了!” “把她抓回去!至少可以当个人质!” 她最后一丝力气用尽,重重躺倒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 飞花筑。 楼墨棋跪倒在地,面对着容渊,脸色沉痛。 “颜姑娘…在援军到达时候就因力竭不不支被敌军擒住,属下等赶不及…” “那就现在叫上所有的人手去救。”容渊道。 楼墨棋愕然,不相信这是容渊嘴里说出来的话。 “公子!楼里剩余的人手不多,还刚历经大战,众弟子已是强弩之末…”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立即召集能召集的所有人手,赶在那批小队未归大部队之前,将人救出来,带回飞花筑。” 楼墨棋更加吃惊,一抬头,看到的并不是容渊亘古不变的温柔笑脸。 冷,冰冷到极点了。 楼墨棋在容渊身边这么多年,从未看过这个风轻云淡的人把这样森冷凌厉的神色直接写在脸上,连面具般的笑意都卸下了。 “无论是死是活,都要带回来。” 容渊颔首,楼墨棋在他眼底深处,看到了一丝丝的恐惧,以及孤注一掷的绝望。 其实谁都知道,落在敌手,像颜轻鸿这样的人,恐怕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是。”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楼墨棋只能应下。 于是,在经历一天的战斗后,遗落在远川西面的这队人又经历了第二次漫长的血战,不过这一次,在他们这边,队伍全部无人幸存。 飞花筑子弟倾巢而出,联合一部分援兵将这个军队分支在半路上截杀,只为了救回奄奄一息的颜轻鸿。 飞花筑,无心阁。 “她如何?” 朦朦胧胧中,有温润清雅的嗓音传来, 淡淡的熟悉的梨花香倏忽倏忽远去,颜轻鸿想动动身体,却没办法移动半分。 是….容渊吗? 他来找她了? 她还….活着吗…. 眼前一片白芒,她被困在这片白光中无法脱身。 身体动弹不得,也没办法发出声来。 煎熬,身体蔓延着钻心的疼,两只手腕也是断裂一样疼。对….她被挑断了手筋,也被强行灌下□□化掉了经脉。 那她现在…算是死了吧? 城,守住了吗?援军来了吗? 颜轻鸿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同时感到身体也来越冷。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感觉到自己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围了,很舒服,身上的痛楚也减轻了许多。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朦胧而遥远,听不真切。 过了好久,她突然感觉有了一点力气,眼前白芒渐渐消失不见。 微微的,小指可以动了动。 有知觉? 她没死? 颜轻鸿迷糊的意识瞬间清醒不少,积攒了些力气,她努力的睁开双眼,但还是不行,不过耳边的声音却渐渐清晰了。 “经脉寸断…公子…颜姑娘以后,恐怕是真的不能动武了。” 那是…百草的声音。 公子…容渊也在?他们在说什么? 颜轻鸿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虚弱无力,“容…渊。” “颜儿。” 额头被暖热的掌心覆住,颜轻鸿想再说些什么,张嘴的时候却有血涌上,直直喷了出去。一瞬间她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中。 “好了,这一口郁积于心的毒血出来了,性命暂时无虞了。”被慕容晔从卫城硬生生拽回来,百草也是不眠不休地为被救回来的施针敷药,诊到颜轻鸿脉象暂时平稳下来,稍微松了口气。 容渊坐于床前,一只手还覆在颜轻鸿额上,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手,离开床边站起身来。 容渊负手立于床前,可视线却不移半分。 “颜儿以后,是不能再动武了吗?” 这样清浅的一句问话,百草却一下子震了震,她小心抬起眼睛看着唇边挂着温柔浅笑无法分辨喜怒的容渊,一时间竟犹豫着该不该回答。 入飞花筑那么久,她不是不清楚容渊的为人。 他一直是个强大的可怕的人。飞花筑成立之初,谁也不曾想过这个习惯于温柔浅笑的白衣公子会在短短几年时间横扫武林,她也曾经目睹过许多容渊为了扩张飞花筑的势力而做的事。杀戮,征服,毁灭,永远都是这个江湖不可缺少的斗争。 他足够无情,也足够仁慈。 对于臣服的,有利用价值的人丝毫不吝啬他的赏识,而反叛者,弱势无力地人最终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毁灭。 在他麾下的四大护法,其中琴姬,远书是被他用些许手段所收服,而无画和墨棋则是一开始便跟在他身边,她无法知道四位护法心里真正想法,却总能在日常相处之中,知道四人对于容渊的态度。 尊崇,以及敬畏。 颜轻鸿是他最为亲近的一个,若不是二人之间的若即若离,她都以为两个人是相爱的。 可如今….. 颜轻鸿失去了武功,便等于失去了对飞花筑的价值,于容渊而言….说明什么? 颜轻鸿在武功巅峰时,替他征服各大门派,替他杀人,替他清除异己,飞花筑上下,地位仅次于容渊,在众多弟子心中,她的地位也丝毫不亚于容渊。但是一旦她不能了呢?不能为飞花筑效力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境地? 百草站了起来,侧头看容渊。 “公子…..颜姑娘….”她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他勾了勾唇,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有点好笑的迎上百草担忧的目光,轻叹:“难道我在你们眼中就如此凉薄无情吗?” “自然不是…公子对下属们,一向很好。”百草连忙摇头,还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颜儿于我而言,不是下属。”他淡声说。 百草霎时顿住。 “我…先去熬药。”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抓抓腮,说。 “等会,我与你一起,药我给她端来,再过一会儿颜儿就应该醒了。” “也行。” 容渊拂袖而起,两人走出门去。 大门缓缓合上,脚步声远去,然而这时,床上躺着的人却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25章 困兽 “啊啊啊啊啊-————” 痛苦地嘶喊从房内传出,接着又是嘭的一声,花瓶碎裂的声音响起。 “啊————” 女子不甘的,痛苦的,愤怒的,绝望的嘶喊一次又一次响起,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百草闻声,脸色一下子苍白,几乎要立刻冲进去。 “别进去,她现在需要发泄。”容渊拉住她,嗓音仍然是温柔清淡的,但手上的药却拿着不稳,洒了几滴出来。 “颜姑娘…她醒了。” “啊啊————”又是凄厉的一阵嘶喊。 桌子,椅子倒地的声音响起,女子跌跌撞撞的响声也伴随着一起。 百草惨白着脸,不忍心听下去,甩开容渊的手,捂着耳朵往反方向跑。 犹如厉鬼一般的嘶喊。 她怎么就忘了,颜轻鸿如此骄傲的女子,如若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筋脉寸断武功尽失,哪里会接受得了? 这也许比要了她的命更加难受。 她跑着跑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她生生一顿,脚步急匆匆转了方向去。 百草堂…她怎么没想到!那里安置着历代药王留下的大量珍贵古籍,她从出谷那一天就用一车子将它们运到了这里,去翻一翻,一定会有办法的! 另一边。 容渊端着药碗立在门口,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里面凄厉的嘶喊慢慢地停了下来。 接着很长的时间里,房内都没有传出一声声响。 没有号叫,没有哭泣,只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按上心口处,浅浅的皱眉。他感觉,这里很疼,像被刀子割过一样。他甚至开始怀疑,把颜轻鸿救回来,是不是做错了。 那时心急如焚,他没有想过,如果颜轻鸿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废人,她会怎么做。冷静下来的容渊立马就想出了答案:她愿选择死。 正如他也一样,即使他可以在西定质子府待那么多年,成为慕容晔的幕僚去忍受西定皇族官员的讥笑辱骂,但他也同样不能忍受自己毫无价值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不同的是,容渊若是武功尽失,他还有自己算无遗策的谋略,但是颜轻鸿,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站了许久,黄昏降临,夕阳撒下,远处的摘星楼被绚烂的晚霞染成一片胭脂红时,他才动了动。 手里的药已经冰凉。他走上前去,轻轻推开门。 这道木门对他来说似乎有千斤逾重,他用了好大力气才推开来。 房内已经是一片昏暗。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有淡金色的黄射了进来,借着夕阳的光,他看到了颜轻鸿,她跪在一地碎片残垣之中,表情麻木而空洞,像一座塑像。 阳光继而洒在女子一头蜿蜒在地的青丝的,长长的,像瀑布一样,中间闪烁着银光。 他曾经最喜欢的那头长可及地的乌发中,掺了将近一半的银发。青丝夹杂着银白的头发蜿蜒,暗淡如死灰。 容渊的脚步微不可察的一顿。 “颜儿。” 地上呆滞如木偶的女子终于动了动,她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儿焦距,她抬头看向容渊。逆光站着的男子俊美如神祗,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了昏黄的阴影。 她眼里迸发出亮光,颜轻鸿用残废的双手撑住地面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到容渊面前。 “容渊,杀了我!” 她厉声说道。 容渊浅淡的笑意一下子凝结住。 “你说什么?”似是没听清,他歪头一笑。 “杀了我!”她无力地揪住他的衣领,眸色黑得隐隐约约有些发蓝。 容渊垂眼,一点点的掰开颜轻鸿松软无力的手。 “乖,颜儿,把药喝了。”他温柔一笑,将药碗放到一边的桌上,然后扶住她的肩让她坐下。 “容渊,何苦自欺欺人。”颜轻鸿睁着通红的双眼看他。 “现在的颜轻鸿,与一个废人无异,”她身体开始渐渐颤抖,“听清楚了吗!我这双手不能再拿起链剑,也不可能再练武!十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一点一滴,尽数没有了!现在的颜轻鸿,跟一个废人没区别!” 颜轻鸿低声吼着,眼里却泛上晶莹得泪水。 像是在说服他一样,她的语速渐渐加快,“你看,当今大局将定,容渊,你多年筹谋的终于实现了,如今的我武功尽失,于飞花筑也无甚用处,于我自己,”她低低地笑了笑,“颜轻鸿,宁可就这样死去,也不愿带着这样的屈辱苟活于世。” 她抬起头看他,即使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但仍然骄傲又倔强。 是了,颜轻鸿,一直是如此骄傲刚烈的女子。 她宁可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如同一个废人一般,碌碌无为的活在世上。 容渊并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眸子漆黑如夜,看不出情绪。 “容渊…..至少….给我留点尊严好吗….”眼泪终于掉下来,颜轻鸿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嘶哑地抽泣,“杀了我…容渊….我现在生不如死….” 颜轻鸿的泪透过指间落下来,灼热明亮。 “颜儿,”听到身前的男人疲累地叹了口气,接着,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紧紧拥住了她。 “飞花筑固然可以没有你,江湖也固然可以没有你,但是容渊却不可以。” 颜轻鸿猛然愣住。 第一次,她从容渊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可面前的男人却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将颜轻鸿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说:“在你及羿那天,我送你链剑的时候,就在想,若他日容渊完成大业以后还有性命留着,就娶你为妻,飞花筑,就是你的嫁妆。” 颜轻鸿闭上眼睛,身体在微微颤抖。 若是换做以前,她听了这番话,定是无比欣喜的。 十年的守望和追随,为的不过是能够与他并肩。 但是现在,颜轻鸿却觉得满心的绝望。她现在是什么呢?一介废人,连普通人都不如,随便一个三流高手都能要了她的命,若是她武功尽失的消息泄露出去,那些蛰伏在暗地里的仇家必定会倾巢而出,暗杀骚扰亦会源源不绝。对于容渊而言,是他负累。 可是这个人,却对她说他要娶她。 相守十年,仰望十年,他第一次对她袒露自己的心意。 “颜儿,”她听到容渊在他耳边叹息,无奈又脆弱的样子一点都不像那个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的容渊。“活下来,好不好,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 “你一直是个坚韧的姑娘,不要放弃,好不好?” 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 颜轻鸿愣愣地放下手,泪水模糊间,只看到容渊依稀深情却无可奈何的神色。 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吧,明明相互喜欢,却因为肩上的重担而不得求之。 曾经以为无心阁是他们之间无形的一道屏障,可是现在却是容渊率先将这道屏障戳破。 “容渊…”她像一只小兽一样呜咽着,埋头在他怀中。 时光好像回到很久以前,那个学武时无论如何艰苦都一声不吭的姑娘,每每练完剑都能洗下一身血水而没有喊过疼的姑娘,总是喜欢在他拿着药过来的时候胡搅蛮缠,在他怀里低泣撒娇。 许多年以后,容渊才真正的明白,那是颜轻鸿只在他一人面前流露出来的脆弱。 “颜儿,好好活下去。”他抱紧她。 活…下去么? 面颊紧紧贴着容渊温热的胸膛。 颜轻鸿听着里面有力的跳动,仅仅因为这个怀抱,原本绝望如死灰的心,突然有了一丝波澜。“好。”她咬牙,嘶哑地说。 那就活下去,她颜轻鸿,从来就不是轻易软弱妥协的人! 经历过最初的绝望,愤怒,逃避,到最后的死寂,好像因为这个男人的一个拥抱,一句话语,重新点燃了她内心为数不多的求生欲。 颜轻鸿睁眼看他,即使虚弱,但是那目光却利如闪电。 第26章 冰莲 百草推门进入颜轻鸿房中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房内一地的凌乱已经被容渊收拾干净,他此刻正坐在颜轻鸿的床边,低头凝视着沉睡中的颜轻鸿。 百草上前几步,看到颜轻鸿披散在枕上的一头半白的头发,心里咯噔一声,便知是心血虚枯之状。她握紧了手里的古卷。 “公子,我有一法,或许可以将颜姑娘断裂的经脉接上。”她开口,嗓音因为彻夜通宵而显得有点沙哑。 容渊闻言,目光光微微一动,却仍是落在颜轻鸿身上。 “且说来。” “我找到了先师留下的古籍,上面记载了用药王心法替人续命接骨之法,只是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性命,所以….”百草说到一半,顿住。 “如何凶险法?” “药王心法入体周转,寻常人也难以忍受其痛苦,何况颜姑娘现下气血虚弱,这口气未必能渡的过去,并且接脉只能在经脉未完全愈合那几天进行…所以,若真的要用此法,我也没有十全十的把握能够成功,若是失败,搭上的便是颜姑娘的性命。” 容渊沉默了一刻,浅浅勾了勾唇,“你有几分把握。” “….只有五分。” 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百草看着容渊,一时也猜不出他的意见。 “那公子…可愿意一试?” 容渊没有答话。 “我愿意。”女子低低地沙哑嗓音传来,颜轻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她有些虚弱地撑起身体坐起来,一双明亮的眸子望过来。 “五分把握,也够了。” 她的目光坚定,不容置疑。 百草愣了愣,看向没有什么反应的容渊。 “可以吗?”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机会,颜轻鸿撰紧了衣袖,咬牙问百草。 “公子…你的意见呢?”百草转头问容渊。 “随颜儿决定吧。”容渊淡笑,掸了掸衣裳上的褶皱,道。 “可以。”百草转头向颜轻鸿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立即启程前往药王谷。” “为何要去药王谷?”容渊发问。 “药王谷有一处药泉,汇集山涧地中灵气,百代药王不断在此地炼药炼丹,药渣就倾泻在这里,这里从地底涌出的温泉水吸收了药渣残留的精华,积累下来就变成一口药泉,功效非凡。颜姑娘现在气血虚弱,如果在这里强行施以治疗,恐怕不到接脉之时就撑不住了,药泉能够帮助颜姑娘吊住这一口气,有更大的几率成功。” “那就去药王谷。”颜轻鸿没有游移,抬头看了看百草,又转头对着容渊,“我想立即启程…” “我陪你去。”容渊替她提了一下被子,语气再疏松不过。 “可是现在战事正吃紧…..” “若他慕容晔少了我这个人就不行了,那还打什么,不如直接回西定。”他笑意如旧,语气却多了几分霜雪,颜轻鸿猜应是因明天辰那件事的迁怒了。 “好,我的事与晔大哥没关系,你别对他心存介怀。”颜轻鸿覆上他的手背。 容渊垂下头,看到她手腕上两道狰狞的伤疤,淡淡应了。 “那就尽快启程吧。”颜轻鸿看向百草,那双眼睛太过清亮,一时间令她不敢直视,她默默退了出去,留下空间给二人。 容渊一向都是以效率和行动著称,没过多久就安排好了行程。 因为颜轻鸿身体还虚弱的缘故,所以坐到了马车上,一行人只有容渊,颜轻鸿和百草三人。颜轻鸿身上断裂的经脉不能拖延过久,几人在黄昏后便悄悄绕小路离开了远川,紧赶慢赶往药王谷所在的临渊而去。 临渊相对于远川更加偏僻,地处群山环抱之中,且山高路深,难以加快速度前行。 而颜轻鸿身上其他伤也是时好时坏,加上不间断的跋涉,只亏得百草在旁照料才勉强支撑的住。 一路赶来,到第三日下午,几人才到达隐藏在群山之中的药王谷外。 百草率先下了车,对驾车的容渊说道:“这里山高谷深,药王谷隐藏在这片山谷后,谷外瘴气和迷阵不少,马车不能进去。” 容渊了然,二话不说就进马车抱了颜轻鸿出来,她还在昏睡,对身处何方浑然不觉。 熟悉的景象在眼前,离开也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却恍如隔世。 “走吧。”百草感觉自己有点像是梦游,但是记忆还是那么清晰,那些迷阵的走法,避开瘴气方位。 直到眼前迷雾尽散,豁然开朗。 青山环抱幽谷,流水渐渐,空谷幽兰,远处药王峰笔直地伫立着,峰顶一点银白隐没在雾气环绕之中,峰脚处是一片碑林。 百草的声音有些干涩:“许久未回来了,我去给你们收拾两间房出来吧。” “我来就好了,你去那儿看看吧。”容渊轻叹,目光看向远处药王峰下的碑林。 百草默然,然后低声对容渊说了一句什么似的才离去。 容渊环视一圈,想起来什么似的,勾唇一笑。 “当年初入江湖,我还不懂什么叫藏锋,因锋芒太过,遭遇群人围堵追杀身受重伤,却是你将我一步一脚印的抬来药王谷,过迷雾闯迷阵,跪在药王云爻屋前一天一夜才救得人,现在景物依旧,可受伤的人却换做是你了。” 他的声音轻柔,宛如情人间的低语。 在容渊忙碌着收拾满是灰尘的房间时,百草正顶着下午逐渐稀薄的太阳对着碑林而立。这个碑林,药王谷百代的人,若是不出谷不入世之人,死后便葬在这里,立上墓碑刻字,代代相承,已经是一片不晓得石碑林了,埋葬的皆是一生行医无数的医者。 他们妙手仁心,心善仁慈,一生都在救人,治人。 “师父,你救了一辈子的人,为何,却不能救一救人心呢?”对着药王云爻那块墓碑,百草的问题,像是问逝去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面对着那一块块墓碑站了好久。 “师父….你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她轻声说道,抬头看向药王峰顶。 夜深,药王峰。 百草捧着巴掌大的夜明珠凝立在碑林前。夜明珠幽幽的亮光映射在她的脸上,晦暗不明。 “夜深找我何事?”容渊清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百草回过神来,抿唇看向容渊,指向药王峰顶:“颜姑娘现在身体虚弱,明日治疗风险很大,药王峰顶有一处洞口,洞内是百年寒渊,寒潭旁边开着一味冰雪莲,若能采摘下来,颜姑娘在治疗时将花瓣含于口内,能够帮她吊着一口气不至于昏死过去从而加大丧命的风险,百草是想让公子去将冰雪莲采摘回来。” 容渊勾唇:“药理百草比我要懂,为何不自己去?” 百草羞怯:“药王峰太高了,我轻功不好,爬上去也得半天。”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溜溜一转,“况且现在又不是冰雪莲的花期,要让冰雪莲开花,得用成年男子的鲜血去浇灌,还得劳烦公子。” 容渊不语,挂着温柔浅笑看着她。 百草被他这样盯着有点毛骨悚然,便恼羞成怒,“寒潭边上全是冰莲花,公子自个儿去了拿点血出来催开了便是!”她向容渊伸出手去,夜明珠在她掌心幽幽亮着光。“再不去,明儿就来不及替颜姑娘治疗了!”她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容渊扫了她一眼,接过她手里夜明珠,旋身与她错开,一撩衣摆,轻巧地跃上峰崖。月色下,他的身姿清越,宛如谪仙。 百草抬头望了一会,垂下,眼里是各种道不明的晦暗。 药王峰顶,寒渊。 容渊跋涉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峰顶。正如百草所说,这里除了一片苍石劲松外,还有着一个在石壁上开凿出来的洞。容渊凝视手里夜明珠半晌,再提气纵身没入洞口。 进入洞中时,容渊才发现这里根本用不上夜明珠。 因为这个洞完全是由冰砌成,两边隧道内挂着长明灯,还在悠悠的亮着,照的洞内一片明亮,前方穿越隧道后,可以隐约看到寒潭冒出的寒气。 这样看起来…这里,倒像是个墓室。 容渊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开始端详着这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隧道。 只见光滑的洞壁上竟雕刻着立体的冰晶花,那些冰晶花就好像是长在冰上了的一样栩栩如生,在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美丽的色彩,美轮美奂。只是那些冰晶花看起来似乎极其脆弱,好像稍微一动就会落到地面上似的。 他捻了捻手中的夜明珠,接着毫不犹豫地将它抛出地面。 圆润的珠子骨碌碌的滚出了好几丈远,与此同时,轻微的震动声真的惊落了好几朵壁上的花,那些脆弱的冰晶掉落在地,啪叽一声碎了。下一刻,那些碎片竟然齐齐燃烧起来,发出淡蓝色的火焰。被火焰团团围住的珠子竟然逐渐地化为灰烬! 若是人走过去,岂能留下尸骨? “到底是什么火这么诡异..连珠子这类坚硬的物质都能够焚成灰烬。”容渊低喃,但是没见半分慌神。 他伸出手去探了探周遭温度,依然是一片寒冷,没有变化。 燃烧的时候竟然也没有温度吗…这个陷阱设得还真的令人猝不及防啊。 如此谨慎小心,到底是防谁呢? 容渊勾唇浅笑,这里….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地上的蓝色火焰逐渐熄灭后,容渊才轻轻一拂衣袖,身形一移动,霎间就穿过隧道来到寒渊。悄无声息,也没有引起任何震动,如同鬼魅一般,谁也想不到这个仅仅二十多的年轻人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功法。 与外面仅仅一道却也凶险万分的机关相比,寒渊内却是一片安宁祥和。 渊内有一深潭水,潭边裂开的冰缝中长满了晶莹剔透的冰雪莲,只是那些雪莲都是只有一个紧闭的饱满花苞。 容渊也就不多耽误,上前去选了长势较好的一棵冰雪莲,半蹲下身体。 他伸出自己的手指,另一只手聚气成剑,轻轻在手指上一划,有血液滚出,滴落在冰缝中,渗入到雪莲根部。那些透明的根茎开始吸收血液,血色从透明的根上蔓延到茎叶里。 不过很快,容渊指上的伤口凝了一层冰霜,不再出血,他皱眉看着自己滴落的血液只被根茎吸收到了一半,有隐隐褪去的迹象,就毫不犹豫的撩开自己的衣袖,再次以气成剑,在手腕上轻轻一划。 更多的血液涌了出来,冰雪莲拼命地吸收温热的鲜血,血红色逐渐蔓延到了整棵植株,缓缓地,原本紧闭的花苞开放了,带着淡淡的猩红血色,美不胜收。 容渊以指按住腕上伤口,使得血液能够更好地倾注进雪莲的根部,直至冰雪莲的最后一瓣花瓣打开的时候,才收回手,从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条紧紧绑住手腕。 他用没有受伤手运气,拍起寒潭中的水,使其凝在开放的雪莲上,形成薄薄一层冰,封住了雪莲以后,他才小心的将雪莲摘下,收进怀里。 收拾完毕后,他撑起身子起来,却不料因为失血的缘故头忽然眩晕了几下,他向前趔趄一步,跪倒在寒潭边。 缓了片刻,眼前的一片昏暗才渐渐退去,逐渐能视物以后,寒潭下的景象也呈现在他眼前。 潭水深而清澈透明,潭中竟然还游着点点会发光的小鱼,鱼儿好像凭空浮在上面似的,空游无依。潭水盈盈波动着,潭下沉了一口冰棺。 鱼儿围着潭底的巨大冰棺游动,时而聚集,时而散开,星星点点的光芒好不美丽。 冰棺也是透明清澈的,不难可以看出里面躺着的人的面容。 容渊显然也看到了冰棺内宛如沉睡的人的面容,此刻,他黑色的瞳仁狠狠地一缩,一贯温柔浅澈的眸子浮现出万般不可置信的情绪。 “怎么..会…”他失了魂一般跪在潭边,喃喃道。 第27章 生死 天边第一缕晨曦冉冉升起时,容渊才带着冰雪莲而至。 百草一早就准备就绪,她在药池边帮颜轻鸿揉按僵死的脉络,而颜轻鸿坐在药池中,已然沉睡过去。 晶莹剔透的雪莲在容渊修长白皙的指间熠熠生辉,百草迎上去,蹙起秀眉:“公子怎么这么迟?”但仍是拿过容渊手里的花。 “遇上一些事,耽误了。”容渊浅浅一笑,朦胧温柔的视线在百草身上一扫而过。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百草眼底暗了暗。 “当下最要紧的,是颜姑娘性命才对。” 她走至药池边,将雪莲浸入温热的泉水中,直到上面用以保鲜的薄冰溶化后才取出,然后小心翼翼地掰开外层的花瓣,将中间最娇嫩的花瓣以及花蕊剥出。 目光触及到浸泡在药池中颜轻鸿,她心里轻轻一颤。 “公子…..来看一眼颜姑娘吧,”她叹气,“你看..她现在,多美….若是失败了的话,也许….” 容渊打断她的话,“颜儿会撑过去。” 他浅浅笑着,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百草缄默,只是伸出手去,轻轻扳开颜轻鸿紧抿的唇,将雪莲放入她的口中。 容渊的视线落到颜轻鸿身上。 百草说得没错,此时的颜轻鸿很美。即便是隔着一池氤氲的水汽,他也能看到。瀑布般的长发飘散在水里,鬓边的发丝被水蒸气打湿,紧紧贴在颊上,她的唇色鲜红,连眼角都带着淡淡的绯红,浓黑的睫毛宛如蝶翼,轻轻颤动。 “我开始了。”百草低低地道。 她打开药箱,找出放置银针的药包,然后抽出十二根细长闪亮的银针,迅速将银针射出,分别封住颜轻鸿身上的十二个穴道。接着,她闭上眼,在心里默念着心法口诀。 透明的罡气凝聚在她右手上,慢慢地开始涌动。 突然,百草将双眼一睁,手腕翻转,将罡气从颜轻鸿头顶注入,手掌随之覆盖在颜轻鸿天灵盖上。 与此同时,颜轻鸿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开始渐渐颤抖。 “颜姑娘,忍着!”百草道,她左手也聚起罡气,从颜轻鸿背上打进体内。 沉睡中的颜轻鸿感受到四肢百骸剧烈的真气涌动,无比的剧痛。 身体开始变得灼热,汗水一滴一滴从头上落下。身体的感官变得尤为敏锐,汗水滴落在皮肤上面都能够引起尖锐的痛感,身体里五脏六腑感觉都紧紧地揪在了一团,罡气的输入让颜轻鸿感觉像是身体被充满了气,直至极限。 耳边依稀传来百草的声音,她叫她忍住。 颜轻鸿死命咬住牙根,冰雪莲清洌的气息让她有片刻的清明。 “颜姑娘,听我说,将体内混乱的气息压制在丹田里,然后再将其释放,将气息运转一周。” 颜轻鸿忍住到嘴的□□,意识因为剧痛的缘故渐渐模糊,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舌尖。 血腥味让她一下子激灵过来,她按照百草的方法将气息凝在丹田处,然后一下子让其逸出,让其顺着脉络游走。 “啊!”罡气太过于霸道,在她经脉中剧烈的冲撞,颜轻鸿再也忍不住,嘶吼出声。 百草被她一抬手拂开到了一边,摔倒在地,她撑起身子,厉声喊道:“颜轻鸿,你必须挺住,挺过去!” 她手上凝起最后一道罡气打进颜轻鸿体内,十二根银针承受不住剧烈的气息动荡齐齐弹出。 “啊——”颜轻鸿尖声喊叫, 霎间,百草觉得眼前白影一晃,只见容渊一下子跃进了水里,想要去抱住发疯似的颜轻鸿。 “公子小心,你会被伤到!”百草大声说。 但是容渊恍若未闻,伸手捞住颜轻鸿,将她抱进怀里。 颜轻鸿的身体在剧烈抽搐着,似是在承受巨大的痛楚。 “颜儿,撑过去,我在。”他在她耳边极其温柔的低语。 容渊温润轻柔的嗓音传来,颜轻鸿模糊的意识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仰起头,喉咙里又涌出痛楚的低吼。 不知何处飘来清淡的梨花香。 感觉灼热的身体被一个微凉的怀抱拥住,颜轻鸿想努力睁眼看看这个抱住她的人是谁,却只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映出头顶大片大片的白色梨花。 是了,她记得药王谷种满了四季不败的梨花。 然后,她依稀看到了容渊的脸,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但是他的眼角红了,仿佛带着一点晶莹的水珠。 他….哭了么? 体内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一阵剧烈疼痛,她一张嘴,一口血从她嘴里喷出,冰雪莲被她吐出来,接着眼前一黑,她便没有了意识,立即陷入了昏暗中。 随着颜轻鸿的昏迷,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容渊搂住软倒的颜轻鸿,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压抑住自己颤抖的手,开口唤已经呆滞的百草:“百草,过来看看她怎样了。” 百草被容渊的声音唤回神,死死地盯着颜轻鸿,咬唇。 她从地上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步子很小,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结一样。 颜轻鸿在容渊怀中低着头,看不出一点儿生气。 “快点。”容渊清凌凌的嗓音响起,不同于一贯的温柔低沉。 百草一激灵,咬牙上前,从泉水中捞出颜轻鸿的手臂,手按上她的脉。 容渊看着她的动作,没有说话,也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动也不动。 怀里的人一点生气都没有,他明明可以去探她鼻息,探她脉搏,但是他没有。 因为他不敢。 不敢去想象失去的后果。 等待显得尤为漫长,百草的表情从最初的空白呆滞慢慢的转变了。她两指按在颜轻鸿的手腕,轻轻颤抖,两行泪水怔怔从她的脸上滑落。 容渊呼吸似乎停顿了,搂住颜轻鸿的手也慢慢松开。 可是百草突然间又扯动唇角笑了,她一边哭一边笑,如释重负般,说话都是语无伦次:“太好了,…终于熬过去了…算是脉搏微弱,但还是熬过去了…..” 她掩面而泣,如痴如狂的又笑又哭。 容渊一顿,低声沙哑问她,“你说,熬过来了?” “当然是,”显然百草是按耐不住的喜极而泣,她狠狠抹去眼角的泪,“我就知道她一定能够扛过来,她是谁啊,颜轻鸿啊。”说到此,她又忍不住小声哽咽起来。 “嗯。”容渊垂眸,嘴角勾起一个柔柔的笑。 百草慢慢地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后,方对容渊说道:“公子,你先上来换身衣服吧,颜姑娘现下脉象微弱,是闭了五息自我调理,估摸着也还得在药池泡上半天才醒。你昨个儿才取血浇灌了冰雪莲,也是需要好生调息一番。” 容渊闻言,也就放下颜轻鸿,让她继续靠在池边,自己则跃上岸来,但他并没有依百草的建议,只是一撩湿透的衣袍,盘腿坐在岸边看着颜轻鸿出神。 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运筹帷幄的公子啊。 百草看了一眼他胸前被颜轻鸿那口血晕染得鲜红的白色衣料,“那也罢,我回去再为姑娘熬几帖药,带姑娘醒了,回房喝药歇息便是。” “嗯。”容渊淡淡应了,便没再说话。 百草微笑,再回顾池边的颜轻鸿,只看到她脸上已经有了些许血色,便放下心来,离开药池。 第28章 换骨 颜轻鸿靠在池边昏睡着,偶有片片白色的梨花被微风拂落,掉入清澈的泉水里,也有的调皮地在空中打了几个璇,落在颜轻鸿的发上,缕缕银白衬着雪白的梨花,平添了几分清淡的味道。 半个时辰过去,颜轻鸿没醒来,容渊也披着湿透的衣袍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即使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已经冰凉他也浑然未觉。 雾气氤氲,颜轻鸿微垂着头,长发像浓密的海藻一样,在水中浮浮沉沉。她的脸被蒸汽熏得有些微红,唇色如樱,美得惊心动魄。 容渊一贯是晓得的她的美的,从小她就是个美人胚子,一瞥一笑都是肆意张扬的艳丽。 半个时辰里,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他们在西定时寄人篱下的生活,也想起在江湖想要去的一席立足之地的时候的并肩奋力拼杀, 甚至,他想,如果颜轻鸿在方才挺不过去,该怎么办。 如果说从前他只是喜欢着这个女孩,那么如今,已经是深爱。 百草说她无事的那一刻,他是多么庆幸自己救出了她,有多么庆幸自己用这样的方式想要留住她不让她自寻短见。 “颜儿…”他轻柔地低喃,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容,“你或许,是容渊此生的劫。” 话音刚落,池中的人动了动。 容渊心神一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前方。 果真,颜轻鸿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雾气更加浓郁,池中女子睁开的眼带着浅浅的雾气,似是初生稚儿般迷茫纯真——但那也只是一瞬,眨眼的功夫,她原本迷茫的眼神消失不见,美眸一开一合间目光如电,清明如水。她从池中起身,足尖一跃,整个人飞身而起,与此同时素手一扬将地上的红衣抄起披在身上,随即踮脚旋身跃到梨树上,并指作剑削下一根梨花枝握在手中,手腕翻转,层层真气涌动四周,她几个起落,在大片梨花间舞起了剑法。 容渊只是含笑,温柔地看向那个红衣长发的女子,她身姿笔直,宛如一柄利剑划破长空。她手执花枝作剑,舞着他曾经教给她的天渝六式。 她学武术很有天赋,也比常人快,但是却始终没有突破九天揽月最后半式,这也是她武学之路跨越大无上境界的最后一道屏障。 她一式一式地舞下去,梨花被涌动的气流卷起,随着她的剑风四处飘散。 纷纷扬扬的花瓣飘舞在半空中,她如常将第六式中的一半练完,收回招式,周身翻涌真气也慢慢平复,翻飞的梨花没了气流的支撑,也慢悠悠的落地。她遥遥的立在树上看向容渊,红衣似火。 容渊颔首,温柔的笑意迎上她清亮的目光。 颜轻鸿勾唇一笑,面上表情有几分狡黠,她凌空而起,原本负于背后的花枝重新刺出,忽然收回的气息腾空迸发,未落地的梨花瞬间被扫起,剑势突然又来了! 这一剑已经是不同于前五式那样凌厉,而是更加肃杀阴沉,可怕的气压笼罩下来,片片白色花瓣随狂风席卷凝成一道白影,颜轻鸿越来越近,剑气已经破开了容渊束发的带子。 她突破了最后的九天揽月。 冷然的剑直刺容渊额间,容渊仍旧闲散地坐着直到剑尖逼近他的眉心时才倏然挥袖起身,头向后仰,颜轻鸿的剑便从他鼻尖险险擦过。颜轻鸿回身一折,手肘向后一撞同时反手握剑毫不犹豫地朝后刺去,不想手肘被身后之人稳稳握住,另一手手腕处被他轻轻一点,便感到手上一麻,剑掉落在地。 “你….”颜轻鸿瞪圆了杏眼刚想骂人,结果却听到容渊无奈的叹息。 “颜儿,先别打,我头晕。”结果下一刻,容渊的身躯便倒在了她身上。 颜轻鸿吓了一大跳,但还是反应及时地接住了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容渊似是睡着了,脸色是不多见的苍白,颜轻鸿皱眉,看到他手腕上还包着白色的布条,布条上已经被渗出的鲜血染红,想到自己今天含着冰雪莲的时候感到嘴里有诡异的血腥味,顿时明了。 目光触及到他衣襟上染着的她喷出来的鲜血,颜轻鸿懊恼的咬唇。 她用一只手稳着容渊,用脚飞踢起掉在地上的链剑接住,稳稳地缠回腰间,便扶着容渊离开药池去找百草了。 一个时辰后,房间。 颜轻鸿坐在床沿,垂头看向沉睡中的容渊,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的脸有些苍白。低头看着他,颜轻鸿伸手轻轻抚上他微凉的脸。 一丝丝的苦涩和甜蜜涌上心头。这时间,大概没有那么个人像他一样了吧,无论是年幼的时候还是现在,她总会因自己的直肠子和偶尔的冲动惹下事端,而他总是在背后默默为她铺好道路,为她收拾残局,这次也是,不顾一切地救出她,支持她做这个性命攸关的决定,从头到尾都在陪着她。 “傻瓜。”颜轻鸿眼里有泪光闪烁,她低头,在他苍白的唇上印下一吻。 有泪水滴在他唇角,容渊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我没死,你哭什么呢?”他笑叹,声音有点沙哑。 颜轻鸿愕然,对上他笑意温柔的眸子,忽然脸上一热耳根子滚烫得快要烧起来了,她尴尬的想要撑起身体起来,却一下子被容渊伸手搂住腰往下一压,她直直地撞进他怀里。 “躲什么?”容渊低低笑了。 “我才没有躲。”颜轻鸿脸上发烫,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容渊又笑了声,捞过她抱在怀里,下巴贴着她额头,用手一下下顺着她的长发。 “现在这样,很好。”他轻轻一哂。 颜轻鸿听到这样的话,忽而觉得暖流充满了心间,也笑了起来,意外亲昵地埋首在容渊颈间轻蹭:“嗯,真好。” 容渊被她蹭得生痒,便扳过她的脑袋,轻柔在她耳边一吻:“不准乱动。” 颜轻鸿咯咯一笑,挑眉看他:“怎么的?你怕痒?” 容渊勾了勾唇,作势要吻下来。两个人耳鬓厮磨之际,厢房的门忽然开了,门边传来几声咳嗽。颜轻鸿慌乱,赶紧从容渊身上爬起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百草尴尬地说:“我…来给你们送个药。” 然后放下药急匆匆跑了,临走之际还不忘关好门。 颜轻鸿狠狠瞪了眼容渊,起身把自己那碗药拿起来喝光,然后端起另外一碗递给容渊。容渊摇摇头,“我手疼。” 此时窗台传来咕咕的叫声,颜轻鸿回头一看,原来是飞花筑传信用的信鸽。 “伤是一只手,不碍你别的手的事儿。”颜轻鸿把碗塞到他手里,便去窗台接下信鸽带来的竹筒,从里面取出纸条细细看了起来。 容渊喝完手中的药时,抬头便看到颜轻鸿逐渐凝重的神色。 她慢慢抬起头来,“晔大哥准备进军皇城,朝廷召集了大批兵马,开始了有史以来最大一次规模的反扑,我们,要立马赶回去协助他们了。” 容渊眼底的小微不可察的地一凉,接着无奈轻叹:“是啊,是时候该回去了。” 颜轻鸿嗯了一声,便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有一支梨花斜斜伸进来,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洁白的花瓣里面包含着淡黄色的梨花蕊,她很喜欢药王谷这个地方,世外桃源,开遍山谷的梨花,头一次让她有了想要在此隐居的冲动。 但是不可以,无论是她还是容渊,他们的目标还没完成,还是要回到俗世去继续他们的浴血奋战。 “留一天,明天再启程好吗?”她低低的声音里带了点哀求。 容渊沉默,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下床来,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头顶。 “好。” 颜轻鸿没有说话,不知怎的,她好像觉得今天以后容渊多了一点什么心事。 极渊,寒潭。 百草搓着冻得冰冷的手走进寒潭。潭边的冰莲花悠悠地在一片寒气中挺立,花苞晶莹剔透。 寒潭的水很清,甚至呈现出冰蓝的颜色,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潭下有身体闪着奇异荧光的鱼群游过,除此之外,水下还藏着一个棺椁。同样的透明的冰,只不过潭底的冰棺因为水色的缘故显出浅浅的蓝色,异常美丽。 百草走到潭边,边上第四盏长明灯,用手将灯芯挑出,然后抓住灯杆按下,接着,寒底传来齿轮咬合的声响。石壁两方,忽然又有两根铁链破冰而出,铁链两端呈钩状,链子一路伸到寒潭底下,然后停了一停,接着再缓缓升起。 水下的冰棺被慢慢升起,鱼儿被惊动到成群逃散。 百草后退几步,眼睛仍然不离开眼前这样巧夺天工的机关术。冰棺破出水面后,又被两根铁链移动到潭边,安安稳稳的被放下了。 冰棺落到岸上,因为寒底的温度比上面要低得多,四周一下子寒气四溢,棺木开始融化,只不过因为四周温度比较冷,速度很慢。白色的寒气氤氲,隔着一层寒气,百草伸长了脖子,依稀可以看到棺内躺着的男子。 他双眸紧闭,面容覆上淡淡的霜雪,唇角却有意思若有若无的温柔浅笑,这男子的容貌,竟与容渊有七分相似!加上笑容,足以有九分相像,若不是他鬓边的银丝泄漏了他的年纪,百草都会觉得是一模子刻出来的。 冰棺还需要好长时间才能完全融化,届时这个男人就会在十年的沉睡后苏醒。 这个本来在史书上本来应该是一堆白骨的人,如今却是活生生地在这里。师父云爻当初什么都没有说,不知道从哪里带来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这个男人身上中的是剑伤,百草见过,几乎是致命的,天下间没有那个大夫能够救活。 只不过药王谷例外。因为一直以来,历代药王都有一个秘不外传的医术,叫药王心法,将心法施以受者身上,可有易经接骨,借转寿命之能,那时候一个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黑袍的人和云爻携手,用药王心法将这个男人救了回来,但是因为伤势过重,躯体受创很大,云爻将这个人封在棺内沉入水底,在这里养了十年。 十年过去,药王一脉在那次的事故中被屠杀殆尽,只有百草还记得这个早就被历史掩埋的人。 东战的承元帝,慕容起。 “从前我总不懂为什么师傅你肯拿自己的寿命去给别人,知道我遇上颜轻鸿才明白,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百草觉得有点冷,就抱住了自己:“可是,搭上整个药王谷,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 百草没有等到回答,因为睡了的人是不会说话的。极渊内寒气越来越重,百草没有过多停留便离去了。 她的职责,也只是在这个男人未醒的时候守住这个秘密,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唤醒他。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尽管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知道他与容渊的关系,但是无论后事如何,都不是她能够插手的了。 躺在棺中的人依旧在静静地睡着。 第29章 暗边 建安九年,秋。 慕容晔与庆历帝双方僵持了好几个月。慕容晔大军兵临城下,却不得不止步于防守严密的皇城,两方的对峙日益紧张。 然而朝堂上的局势也并不比战局轻松,主战派和求和派分立,其中宗祠血亲一党极力求和,白相在其间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庆历帝却联合主战一方打压宗祠一党,白相愤懑,递交的弹劾奏折无数,触怒龙颜,从而被软禁于相府上,尔后以铁血手段闻名的庆历帝又接连处死好几个激进的重臣。 一时间,群臣被震慑,朝堂上争辩的声音弱了很多。 深夜,皇城,白相府。 白相挑高了些灯芯,渐微弱的烛光变得亮了点。他颤巍巍地扶着桌边站起——岁月已经在这位老人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的精神依然□□,身躯却逐渐衰败。晚风吹进,他捂着拳头抵在唇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寒风把窗框吹开了,冷冽的风灌进来,吹得窗户啪嗒作响。 在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忽然有一双手伸到他脊背后面轻轻抚拍着,白相只感觉一股暖流涌进他的身体,咳嗽之症也减轻了许多。 分明是有人夜闯入了他的房间! 白相一惊,连忙回身厉声喝道:“谁!”这一声又牵动了心肺,他再次弯腰咳嗽起来。 来人裹着绯色的披风,她摘下披风的帽来,露出一张艳绝倾城的脸以及半白的头发,她上前,俯下身子扶住白相,将些许内力输送入白相身体以缓解他的咳嗽之苦。 “在下颜轻鸿,代替容渊公子以及晔皇子前来向白相问好。” 老人闻言,暗淡无神的眼里忽而焕发出了生机。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紧紧扣住颜轻鸿的手腕:“老臣…十年来…从未有一刻放弃过等待你们…” 颜轻鸿微微一笑:“您安心,我们都知道,凛冬将至,想要胜仗,我们少不得白相您的依仗。” 猛然间,窗外有猛烈的风呼啸,似是百鬼夜哭。 军帐。 颜轻鸿掀帘而入时,慕容晔与容渊皆在等待。 她有些疲惫的揉一揉眉心,缓缓开口说道:“身处牢笼,白相也不能给予太大的援助,他只能在朝堂上让心腹子弟更换一批新人以与旧势力抗衡,而在战事上,他无能为力。” 慕容晔皱眉。 “不过,”颜轻鸿接着下去,“他给了一个建议。” 容渊抬眼:“说。” “昔日的平远将军,”颜轻鸿低声说,“他说尽管平远将军已经不受重用,淡出朝野居于将军府不出,但是她手里有三块兵符,仍然掌握着皇城四成甚至更多的兵力,而她,是忠于先帝一党的。” 平远将军,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吗的,慕容晔和容渊不由得一震。 此人出身平民,而且还是个女子,但仅仅是这个女子,在先帝在位时常年替先帝征战讨伐,战无不胜,出使西定,平北岐叛乱,划日林河为界,震退南方蛮夷,几乎平定了接下来几十年的外患。 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只因她常年以银面具覆面,众人只为她铁血果敢,杀伐狠辣的手段所震慑。 先帝驾崩后,庆历帝上台掌权,第一件事就是联合外臣将这个身居高位的将军削权降职,给了一个清闲的名衔,名义为休养实则软禁在将军府上,不知道为何,近十年来她也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庆历帝也似乎没有对她下杀手,权当没有这个人。 慕容晔思忖片刻,看向容渊:“此法可行。如果我们能潜入将军府与平远将军单独一见,或许有办法能够劝服她相助。” 容渊沉默良久:“有些冒险,十年过去,这个人已经退出官宦的视线,现在我们谁也不清楚她的立场。” 颜轻鸿上前一步:“我可以先去探一探消息。” “你不熟悉皇城。”容渊道。 几人商量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由容渊和颜轻鸿夜探一下将军府再做决定。 次日夜里,将军府。 按照计划,入夜以后,颜轻鸿和容渊二人就换上一身夜行衣,然后用黑布蒙住面,出发悄悄来到了将军府。 容渊跃上府邸楼阁的屋顶,往下环视一圈,此时颜轻鸿也在外巡视一圈回来,身形敏捷翻过围墙来与容渊汇合。 二人对府中的状况大致有了一个了解。 “据说守卫森严将军府…然我们这一圈下来并没有发现有很多的守卫,整个府邸的防守比皇城外围住着五品以下官员的府宅还要松懈。”容渊用密音跟颜轻鸿说道。 颜轻鸿凝眉,轻轻点点头:“略有些奇怪。” “且去找平远将军探一探。”容渊道。 二人一同在屋顶上掠过,越往内走发现守卫竟然越来越少,接近将军府中心时,竟然连一个巡夜的人都没有,只得偶尔看到一两个仆人经过。 平远将军所在的厢房是一片昏暗,看起来人应该是睡着了,只有窗户还开着。 “我先进去。”容渊对颜轻鸿比了个手势,便翻身下去从打开窗户潜入房内。 房间没有亮灯,很黑,容渊在落地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的声响,房内只听到床榻上沉睡之人轻柔平缓的呼吸。 容渊待眼睛能适应黑暗里视物后,才缓步走到平远将军睡的床前。 行走间只有衣料摩擦发出的轻响。 容渊抬手,欲撩开纱帐,不想床上之人却惊醒了。 “谁?”帐内传来一声厉喝,下一刻,便有寒光从帐内闪出。 容渊迅速后退几步然后侧身,躲开平远将军的刺袭。 颜轻鸿在上方听到突如其来的打斗,也立刻下来加入了战局。 没有给对方歇息的机会,平远将军的匕首在一招落空以后,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又往容渊过去,容渊抬掌击出迎上,一来二去间,颜轻鸿瞬间点燃了烛火,室内一片明亮。平远将军似乎有些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激到了眼睛,有些不适应,动作慢了半拍。颜轻鸿立马上前,出掌拍落她手中的匕首,但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抬起小腿就往颜轻鸿下盘踹。颜轻鸿扣住她的虎口顺势越过她的肩膀跃到她身后,接着抬掌与她双掌对接,然后脸色一变。 她忽而跃起,重重在平远将军肩上一踢,同时朝容渊喝道:“走。” 在女子被迫往后踉跄退几步的时候,二人迅速原路撤离,没有一点的拖泥带水。 平远将军捂住受伤的肩膀,看向大开的窗户,眼神黯淡。 “武功退步了。”室内突然出现另外一个声音,嗓音粗哑,听不出是男是女。接着,一个浑身上下都裹在黑袍的人从暗处走出。 宽大的衣袍挡住了这个人的身形,旁人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两个人…”平远将军单膝跪下垂首,似乎对这个人很恭敬。 “随他们去。”黑袍人淡淡说。 两个人撤离到相对于安全隐秘的地方后才停下来。 容渊望着颜轻鸿,似乎是在等她的解释,为何未等他发话就半路要撤退。 颜轻鸿平复一下心情,乌黑的眸子转了一圈,才慢慢道:“那个女人,不是平远将军,”看到容渊唇角的弧度,她接着说:“她只有右手处有茧子。” 容渊垂眸回忆了一下,发现方才颜轻鸿的确是是没有用剑直接赤手空拳与那个女人打起来的,所以她应该是感觉得到的。 “我们都知道,平远将军无论是上战场,还是平日佩戴兵器用的是双剑,而双手持剑,应该两只手都有拿剑的茧才对,可是我与她交手的时候,只感觉她右手掌触感粗粝,左手并没有茧子。”颜轻鸿补充道。 容渊负手向前踱了几步:“哪里出了错。” 颜轻鸿皱眉:“莫非是被掉包了?” 容渊伸手按了按发疼的眉心,“一时半会也没有头绪。” “那不如先回去与晔大哥商量过再做对策。”颜轻鸿道,“有必要还可以去找一下白相。” “也好。” 二人没有停留太久便回营地去了。 军营。 “你们说住在将军府上的那个平远将军是假的?”慕容晔的目光落到桌面上摊开那本史书上,那本正史确切记载了平远将军在朝堂上的政绩,而在先帝驾崩,庆历帝登基之后戛然而止。 颜轻鸿:“一丝线索也没有,我们要怎么找到真正的平远将军?” 容渊兀自沉默不语,嘴角的笑容温温柔柔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看?”慕容晔问容渊。 “大哥,我想进宫一趟。”容渊说道。 “进宫?做什么?” “没什么,看一看废后林郁嫣。”他垂了眼帘,看不清他眼里情绪。 慕容晔顿了顿,“那万事小心。” 颜轻鸿抬头看了一眼容渊想说贸然进宫不安全,可对上慕容晔投来的目光,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 也是,大战当前,而那个先帝在时被废又被困在冷宫的前皇后林郁嫣是容渊的养母,去看一看…也是容渊想做的事吧。 颜轻鸿悄悄抬眼看了下容渊,发现他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情绪表现出来,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第30章 妖花 前半夜出现在将军府的容渊,后半夜就出现在冷宫里。这里的冷宫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冷宫,而是林皇后被废后用来软禁她的宫殿。 昔日辉煌的景阳宮因为经年没有人来维修的缘故,显得有些破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真正的冷宫来还是算整洁的了。庆历帝对这个废后似乎没有放在眼里,即便是她自己在当純媟皇后之时,也没有在意过这个女人。 白衣轻拂,他身形轻盈地掠进冷宫。 偌大的宫殿内,传来女人悉悉索索的低语,在这冷清的夜里显得有些阴森恐怖。已经是后半夜了,林郁嫣竟然没有入睡,而是躲在宫殿的一隅自言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呼—— 萧索的风扬起白色的宮幔,容渊在暗中看了好一会儿林郁嫣,只见她衣着穿戴尚且整洁,只是朴素了点儿,可那眼神却污浊混乱,完全不似一个清醒的人该有的,加上那种神神叨叨的模样,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她精神上有些问题。 面对这个养育自己十余年的生母,容渊仍旧是温柔地笑着,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从暗处现身,这会儿走到了林郁嫣面前。 这个颓落的妇人听到有人走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然后害怕地抬头看向来人。 “母后,是我。”容渊上前,神色温柔地说。 林郁嫣拼命往后退,发了疯似的摇头:“我…我不是母后…我是废后….” 容渊弯下身子,轻轻伸出手去扳过林郁嫣的身体:“母后,看清楚,我是渊儿,慕容渊。” 林郁嫣对上他温润清雅的笑,见他神情温柔专注,稍微放下了戒备心,虽没有继续后退但也僵直着身体睁着眼睛似乎是在努力的辨认。 “陛下….”她双眸忽然泛起一层波光。 猛然,她扎进容渊怀中,伸出手去紧紧抱着他的腰,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出声:“陛下…不要丢下臣妾…臣妾帮您劝劝父亲,父亲不会造反的…渊儿不能没有臣妾啊….” 接着,她又抬头看向容渊,神情从委屈变成怨恨狰狞。 她红了眼,狠狠盯着容渊:“慕容起!为什么!为什么!我林家上下为你尽心尽力!为什么你要赶尽杀绝!”玉手掐上他的脖子,林郁嫣眼角的细纹在此刻都浮上来了:“都是飒贵妃那个贱人!你们一个狼心一个狗肺!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回响在殿内,容渊感觉到女人掐在他脖子上的手的力道逐渐加重,便当下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笑声戛然而止,林郁嫣身体一软昏迷过去,就这样躺倒在地上。 容渊起身后退几步,抚平衣角的皱褶,抬眸看向昏迷在地的夫人,那双温柔朦胧的眼里,竟有几分凉薄冰冷。 是真傻?还是装傻? 来此处也只是为了探查一下这个女人是真傻还是假傻,林相一门就只剩下这一脉,但是这些年来总有一些暗处的势力窥伺,种种蛛丝马迹直指深宫中的这个疯女人。 容渊身为囚犯出逃后的暗处追杀,药王谷的灭门一案,极渊中的慕容起...他想不出来出除了这个对庆历帝和承元帝满怀仇恨的女人,还有谁那么巧合地在暗中控制这些“意外”。 不便在此多做停留,容渊回身便朝宫殿外走去。 景阳宫外是一片荒芜,此番月色渐渐淡去,剩下几分清辉和两盏摇摇欲坠的宫灯勉强可及视野。 容渊缓步走出景阳宫。 “既然来了,何不留下小坐一会再走?” 朦胧黯淡的月色下立了一个女人。 女人发髻高挽,发间的红宝石幽幽闪着光。有风卷起她宽大的衣袖,隐约可见绣在上面的金色龙纹。她饱满白皙的手指拈了朵鲜红的曼珠沙华,花朵如血,映衬着同样鲜红的涂满蔻丹的指甲。 红黑冕服,金线为面,尽管没有带着上朝时用的卫冕,来人的身份显而易见。 容渊看到不远处的庆历帝 “是你。” 庆历帝终于看向容渊,微挑凤眸,“好久不见。” “的确。”容渊看着面前容姿倾城的女人,原本没有什么弧度的唇角,勾起一个凉薄浅淡的笑,“好久不见,母后。” 这个人,才是他真正的生母。 “怎么,看到疯掉的林后,作何感想?”宣后把玩着手中的花朵,亦同样勾起唇角,“若是先帝还在,看到她容华老去,疯疯癫癫,可不知道还会不会起怜香惜玉的心。” 她抬起十年来都没有什么衰老痕迹的脸。看向容渊。 “白飒。”容渊开口,一字字地喊出她的名字,他的笑容夹带着几近诡异的温柔。 容渊周身的气流隐隐有些涌动,他束发的带子散落,几缕黑发在风中扬起,带了几分妖厉。 庆历帝见状,竟哈哈一笑,樱色的唇轻抿,“原来你也是会生气的,我还以为,你于你死去的父皇一样,都只会筹谋算计人心。” “你想拦我?”容渊看着她,语气仍旧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你可以试试,或许你可以拦得住我。” “是吗?”她悠悠叹息。“我一直想看看,江湖上传说的容渊公子的武功,究竟到何高深莫测的地步。” 她于是又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微微一笑,“我在此布下一个花刃之阵,你在天亮之前若能破阵,我便无条件让你离开,如何?” “隐世家,”容渊眼睛蔓延出刻骨的寒意,“你应该庆幸你已经脱离家族,如若不然,以你的身份登上帝位,这天下恐怕早就要乱了。” 庆历帝垂眸,不再言语,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她将花朵轻轻一捻,花瓣散落,竟无缘故的漂浮在半空,几片零落的花瓣聚集在一起飞舞旋转,红色的影子晃得人头晕眼花,花瓣幻化成无数朵鲜红的曼珠沙华,幽幽的带点红光,漂浮在半空之后,像一场华美的盛宴。 “还是那句话,若能过阵,你可以无条件的离开,若不能,”庆历帝轻抿嘴唇,抬头,眼底是触目惊心的冷酷,“那你就永远的留在这里罢。” 他往前方重重漂浮的花海走去,有狂风吹鼓起他的衣袖,如白色的大鸟飞扬。 巨大的杀气侵袭! 未至阵中,重重花瓣化作寒烈刃已经团团围住了容渊。浩气震荡,谁也想不到只仅仅一朵花居然可以幻化出如此阵势浩大的花海! “隐世家玄术机关承自北岐,尔后自成一派,今日得见,算是大开眼界。”容渊勾起一抹浅笑,长臂一展,两道白练自他袖中展出,柔软的绸般在空中凭空舞出一个圆,两股巨大的气流碰撞,掀起阵阵狂风。 凝聚成团的鲜红花刃被阻隔开来,倏地四散开来。容渊矮身闪过朝他疾驰而去的细小花瓣,他指间在空中一扬,聚气成剑,再划于身后,剑身快速旋转,密密麻麻的花瓣被阻隔开来,漫天火红的花朵仿若流光。 容渊身在阵中,凝聚了全副精力去破阵,层层花海簇拥在他周身,他将手中无形的的剑舞成一个滴水不漏的圆。步履不紧不慢地向前,直到步入阵尾,他忽然发力,灌注真气,以气成剑,无数把空刃撕破花阵,鲜红的花瓣爆发一样四散开来,纷纷落到地面。 有碧绿的光影自阵中射出,容渊足下一跃,宽大的袍袖扬起,整个人亦飞速向庆历帝那处疾驰而去。 一瞬间,天地仿佛都静了。 一直修长漂亮的手握住一支玉箫,萧身通体碧绿,在离庆历帝的咽喉不足一指处。 “聚气成剑?”女帝眼里有惊诧,接着她轻轻一笑,美艳不可方物,“想不到你的武术造诣已经到了大无上的境界。” “母后是否应该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容渊朦胧的目光落到她脸上,扯出一个凉薄的笑意。 玉箫逼近了一点,寒气直逼她的咽喉。 “真像啊,就连笑容,也有八分相似。”女人看了他好一会儿,幽幽叹息。 此话一出,二人对视的眼中纷纷有着异样的情绪。 容渊的目光倏地冷下来,他收回剑,后退几步,“你也有资格说这句话?” “母后,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他越过庆历帝身侧,往宫外走去。 庆历帝不语,只是看着那白衣之人远去。 直到视线里的人消失了以后,她才收回目光,垂眼看那一地散落的红色花瓣化成烟尘。 第31章 番外一 隐世家,七杀阵。 隐世家族,一个流传于江湖的广为人知的名字,也是金樽大会和十强者榜单的创始者,家族辉煌的历史也摆在那儿。只是隐世家敛尽锋芒,避世不出,每年只从家族里面派遣人主持十强者榜单的更新和金樽大会的相关事宜。关于它的来历江湖上也流传了许多传言。 但是显得最为真实的,还是说隐世家族是东战开国之初替□□皇帝征战的大功臣,后来因为不想卷入皇室纷争中,就干脆脱离前朝,在江湖上辟了一块清净地方安家。传闻家族流传至今,代代传人都是人中龙凤,善六艺,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入世则必有一方作为。 正是因为如此,隐世家族才能在江湖上占稳一隅。 此时此刻,七杀阵前倒是跪了一地的人,一地的人中,又有一个青年立着。他正是隐世家家主萧祁。 隐世家历来都有一条族规,就是家族中人不得与朝廷中人接触。若是在平时,有族人违反了这道规定,定是要遭重罚的。但有一个人不仅违反了这条规定,还违反了个彻彻底底,不仅如此,这人还要因为那个朝廷中人脱离家族。 此人便是刚刚及笄的隐世家族的少主萧白飒。 家主听闻自己女儿所愿,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淡淡说了句,“按照族规,你若能闯过七杀阵,随你。” 族人都知道若要脱离隐世家族出世,都要闯过七杀阵,此阵凶险,进入的人多出来的却寥寥几个。但少主二话不说,提了剑就去闯。 这会子离萧白飒入阵已有三个时辰了。 家主还在站着,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都在静静的等待。家主夫人早逝,所有人都知道家主从小对少主的管教极为严格,再加上他本来就整天冷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少主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年纪虽小却有同龄人没有的冷静。虽然她习了一身好武艺好谋略,性子却意外的倔强极端,从不肯低头。此等偏执的性格,家中长辈曾言她日后的路必定不平稳。 日头西沉,阵中依然没有动静。萧祁眸色沉静,看不出他的情绪。 一天下来,这可苦了底下跪着的一群人,但家主在此,每个人都不敢抱怨。计时的大沙漏转了好几回,众人们都几乎以为少主也许是遭遇了不测。直到天上星幕低垂的时候,阵中才走出来一人。 萧白飒一身白衣被鲜血浸了个透彻,剑上也是刮痕累累。她微微喘着气,指间还在往下淌血,想必是受了不轻的伤。 “求父亲成全。”她走到萧祁面前,以剑支地,单膝跪下。 “我说过,闯过七杀阵,由你。”萧祁拂袖冷然。 鲜血顺着她的衣衫滑下,她的额上有冷汗渗出,似是不支。 萧白飒身体轻震了一下,她咬唇,握住剑柄的手指都是发白,眼里满是犹豫和挣扎。 萧祁垂眸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讽刺。“我从小教你的你都忘了?处事必须决绝果断不拖泥带水,决心闯过七杀阵,到如今怎么又犹豫了?若是连这等决心都没有,那也便罢。”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这个倔强的女儿。 萧白飒沉默半晌。最终,她站起来转身离去,脊梁背挺直,犹如一棵修竹。 “女儿不孝,自请脱离家族,从此去姓萧。萧氏一姓,白飒以后再也没有资格担当。”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战戍忆阳。 边关夜冷。 经年一别,离开家族已经五年有余。当初除了一腔孤勇再也没有任何身外之物的少女如今已经是万人敬仰的大将军。 寒风凛冽,战场上带着血腥味的风刮过吹进帐中。白飒闭了闭眼不再去想那些撕心裂肺的过往,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入口,胃里升起一股子暖气,驱散了身体的寒凉。外面传来军营里汉子酒瘾尽兴时哼唱的歌曲,嘹亮雄壮。 白飒侧耳听着,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响桌面打着节拍。 心脏处的疼痛阵阵,她反而笑了起来,迷离的眸子半含凄凉半含讽刺。 烛光下,白飒一头高束的青丝映出水一般的光泽,柔和亮滑,一丝不苟的全部束起。常年的杀伐让她的精致眉目熏染上了狠厉的颜色,昔日清冷的五官如今更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高挑的眼角让人看了就胆寒。 这个受万人崇敬,令敌者闻名丧胆的平远女将军喝完最后一坛酒,倒在搭着裘皮的简陋大床上沉沉睡去。 第32章 暗将 皇城摇摇欲坠,饶是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都城,有着无人能敌的数量巨大的军队,在内部腐败的侵蚀下也显得吃力无比。 持续好几天的战事暂时结束,皇城再一次勉强稳住。连续好几日没合过眼的庆历帝草草入睡了两个时辰,又被宫人叫醒,准备早朝。 早朝开始前,她私下召了刚才调遣回皇都的卿菅入寝宫见面。 领军的卿菅前来回禀南侧城门已经被损坏,现在全凭比原本多一倍的兵力守着。入夜以后两军休战,如若过几日再起硝烟,南侧的城守不守得住尚未可知。 听着年轻的将领的汇报,幔帐之后的庆历帝悠悠地道了句,“那就加多两倍人手。”就再无下文。 卿菅眉心一蹙,“陛下,臣认为修补城墙才是最为恰当的。” “哦?卿倒是为朕着想。”幔帐后传来庆历帝几声轻笑。 “臣不敢逾矩。”卿菅连忙低头。 “…….” 庆历帝沉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皇都还可以坚持多久?”轻飘飘的语气,令卿菅摸不清头脑。 “陛下圣明,皇城定会安然无恙。”卿菅恭敬道。 “你当朕真是朝堂上那群老眼昏花的老家伙?” 明黄的纱帐被掀开,庆历帝未着鞋袜,披散着头发下榻。 卿菅急忙低下头去,就算是最亲近庆历帝的苏相也不敢随意窥视圣颜。那双眼睛,卿菅只看过一次,只觉得凌厉肃杀,一眼仿佛刺到人心里去了。 “前些日子白相呈了一份折子,弹劾一些五品以上官员的,你可知晓?” “老师曾来询问过臣的意见,故臣略知一二。” “说一下你的看法。” 卿菅在心中斟酌片刻,才回禀道:“老师有他自己的想法,臣不敢过多干涉,望陛下恕罪。” 上头又传来两声轻笑。 “那朕听闻白相曾让你去彻查这些官员的罪证,可有查到?” “有的,只是尚未整理好,故没有上交给陛下。” “今日之内,直接递交给朕,不必过吏部了。” 庆历帝没有停留,而是从他身侧走到外殿去,“退下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卿菅对庆历帝这次的谈话感到疑惑,出到宫殿后久久未能回神。 而守在外殿的侍女见到帝王赤足而出,急忙去把龙靴冕服要给她穿上。庆历帝摆摆手,道:“不用了,朕今日身体不适,让福公公去跟百官说早朝暂停。” 宫人们称是。 想到什么,她垂眼对着跪在地上捧着冕服的宫女说,“去将朕收在偏殿的那张弓取来,明日朕要用。” 小宫女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入夜。 慕容晔在帐内挑灯细细看着战策。夜风凉冷,时而有风卷起帘帐入帐中。 忽而,一阵风吹过,熄灭了帐内烛火,帐内显得一片黑暗。 “谁?”察觉到有人靠近,慕容晔手刚想抬起抽出桌底佩剑,却在一瞬间僵住,因为此刻,有一把寒刃抵在他咽喉上。冰凉的触感如蛇一样缠绕在脖颈处,令他不寒而栗。 但是慕容晔依旧是慕容晔,他没有慌乱,反而显得很冷静。 “你是谁,到底想作甚。”不怒而威的嗓音响起,换做是别人早就瑟瑟发抖了。 然而立在他身后的人并没有被震慑到,还将剑刃往上抬了抬。 “晔皇子莫慌,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粗哑,分不清男女的嗓音传来,慕容晔屏息,在身后之人说话分神的空档快速抬手并指清点在颈侧剑刃上,清脆的剑身碰撞响声响起,那把横在慕容晔颈侧的剑一瞬间被隔开,然慕容晔就抓住这短短一瞬,左臂屈起往身后一转,那人躲开,慕容晔也趁机撑着桌面向前翻转到桌前落地,同时他的手摸到了案下的剑。 离开那人的势力范围后,慕容晔没有立即喊来侍卫,而是亮出衣袖藏着的夜明珠,淡声问道:“不知平远前辈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哦?你又怎知是我?”那人嘶哑的笑。 慕容晔抬起夜明珠,夜明珠的光芒照到了前面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袍里的人。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袖中露出的两截剑锋上,“平远将军就寝也不离身的双剑寒魄,传闻寒气缭绕,杀人时剑身生出霜水洗血,故又名妖剑,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人收起双剑,“晔皇子果然气度不凡,今夜月色正好,不知皇子可有兴致与我外出闲庭信步赏月一番?” “晔之荣幸。” 慕容晔将剑佩于腰中,竟然对前面的人俯首弯腰行了一礼。 “不卑不亢,不惊不慌,信任他人,但也不会疏于防备,你倒是颇有大将之风。”平远拂袖,黑衣一角浮动,“且随我来。” 二人用轻功踏着月色一路行至郊外六合行宫,行宫虽远但因为建在山上,所以地势高,站在其间十里廊中可一览皇城全景。 慕容晔随着平远将军踏上高塔,塔上悬挂着青铜铃,风一吹过,便发出古朴厚重的铃声。 “可有人告诉过你,帝王之道,第一个要做的,就不要相信你身边的任何人。” 黑袍之人刚刚站定,便来了这样一句话,嗓音尤为阴森。 下一刻,她手中寒光乍现,双剑再度出鞘,朝着慕容晔袭来。 慕容晔就站着,没有出招格挡也没有躲闪,而是看着双剑如流光朝他飞来。最后,一阵狂风掠过,那双剑堪堪停在了他的眉心处。 慕容晔神色不变,语气却是满满的肃重。 “恕晔驽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下乱世将近,正是贤能缺乏之际,若晔连自己亲手提拔任命的人都不信,那么君臣离心,上行下效,臣与臣之间又相互猜忌打压,那我与庆历帝又有何区别?” 平远将军拿剑好了一会,似乎在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最终将剑收回去。 “方才为何不躲?不担心我十年过去,早就已经变节了么?” 慕容晔上前几步,“晔从小便读关于您的兵书长大,史书曾用冰清傲骨四字来形容您,晔相信百官的判断。” 平远将军似乎是笑了两声。 “平远这个名号,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了。”她回身,似乎是在眺望繁华的皇都,“一将功成万骨枯,谁都知道皇城繁华,谁又知这样的繁华是用多少人的鲜血换来的。”她的声音依旧难辨,但却透着一股子苍凉。 “前辈可相信我慕容晔?”慕容晔问道。 “我信无用,他人信也无用,你要取得的是百姓的信任。”平远回答道,“我已经累了。”轻轻的叹息。 “你很有野心,也很有谋略,但是当今的天下,需要的不是明君,而是圣君。”她说到。 “好自为之吧。” 慕容晔之间眼前一黑,回过神时候,方才平远站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只是白玉石砌成的地板上,三枚小巧精致的兵符在月辉照耀下微微反射着银白色的光。 他走过去将那几枚银符捡起来握在掌心,触感通透冰凉。他并没有着急离去,而是依然站在雕栏前望着下方的皇城。 “这座城,我要定了。”他说。 在他身后,白衣之人缓步而来,听到这句话,容渊眼底滑过几缕幽光。 “平远将军...”容渊说。 “怎么?”慕容晔侧身问道。 “没什么,她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大将。”容渊勾唇一笑,眼底却是人看不透的晦暗朦胧。 第33章 不识 今天早朝的时候,百官都是心惊胆战的。 不知道是何人递了份折子上去弹劾了一些重臣,且条条罪状清楚分明,庆历帝一上朝就将那份折子甩到了群臣面前。 “朕年年俸禄就是养你们这群蛆虫的?” 声音没有很大的起伏,但是那股子龙威压下来,百官都战战兢兢的,刷的一声全跪下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被特赦出府参加早朝的白相也是跪在底下,只是没有像别的大臣一样那么恐惧。 “这份折子,据说是你白相呈上来的。”庆历帝从龙椅上起身,向前踱几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群臣心尖尖儿。 “禀陛下,折子是老臣递的,但是上面的罪状以及证据都是经过六部以及三省审核通过的,绝无虚言。”白相的态度不卑不亢。 “苏相你呢?” 被点名的苏沉生出列,就这样望去,这个庆历帝的心腹丞相白面无须,明明已经将近不惑,但容貌气度皆为上乘,气质清冽,庄重肃穆。 “罪证的搜集臣也经手过,不敢隐瞒,折子上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明察。” 冠冕上的流苏垂下,挡住庆历帝的神色。 只见她招了招手,旁边随侍的公公递上来一张弓。她袍袖一甩,搭箭上弓,对准了跪得直直的白相。 “白相可知,污蔑朝廷重臣可是大罪?” 底下有些官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甚至还有好几个年轻的门生出来为自己的老师求情。 而另外一些心中有鬼的则是一喜,觉得松了口气。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庆历帝今日竟然携弓上阵,她的铁血手段众人在十年前那场政变之时就已经见识过了,如今再携武器上来,怕是怎样也要见血。 “老臣句句属实,绝无半分隐瞒。”白相仍然是不松口,“身为朝廷命官,不替家国百姓分忧,反而搜刮国财,尸位素餐,当诛。” 弓已经张开,箭尖对准了白相的脑袋。 “陛下不可啊!”卿菅见状,急忙膝行上前。 庆历帝不为所动,一松手,那弓箭直直往外射出去,一时间大殿内血花四溅。那支箭,堪堪擦过了白相花白的头发,插进了跪在他身后,折子上也有他名字的一位官员眼睛里,箭头穿颅而过,那个官员毙命当场。 群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得说不出话。 庆历帝又抽出新的羽箭,搭出一箭。 一个,两个,三个....折子上被弹劾的官员一个个倒下,鲜血流了满地都是。 谁也没有想到,庆历帝会有这样血腥残暴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余下的官员们已经被脑中的恐惧支配了大脑,饶是见惯血腥战争场面的卿菅,也忍不住脸色发白。 射杀完最后一个人,庆历帝才开口。 “卿菅,接替军政储总司令一职,姚永洲,接替吏部侍郎一职....”被点名的人大部分都是近年来才被提拔上来的年轻新秀,他们像是新鲜的血液,接替了以往宗祠一党稳如泰山的地位。“这老祖宗留下的腐败,也是时候清洗了,你们真当这些年朕是瞎子?” 庆历帝冷冷地注视群臣,似乎就等的是这一天,所有人都是诚心诚意的屈服,尽管是因为恐惧。 大殿上,再无一人心存逆意。 “那说起来,这庆历帝的手段真是毒辣。”颜轻鸿啧啧称奇。 听了手下探子的回禀后,她托腮望向慕容晔和容渊二人:“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容渊微微一挑眉。 “也许...平远将军和庆历帝根本是同一个人。”她整个人往后一靠,长长吐了一口气。 “何以见得?这种猜测可不能随便下。”慕容晔也着实被颜轻鸿这个想法震惊了一把。 “不知道,女人的直觉。”颜轻鸿很诚实地摇摇头。 容渊却是轻捻着食指和拇指,似乎真的是在考虑颜轻鸿所说的可能性。 慕容晔:“........” “报——”就在三人都陷入思索之际,有军士急急忙忙掀帘而入。 “殿下,庆历帝派使节苏相苏沉生前来和谈。” 一瞬间,室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颜轻鸿忽然勾唇一笑,略微有些玩味。 “好像....事态发展出乎我们意料啊。” 慕容晔也不含糊,出声吩咐道:“去把几位将领召集过来,引使节入我营帐,我要亲自面见他。” 颜轻鸿听到苏沉生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丝丝熟悉感,但是仔细搜素脑海,似乎也没有发现她认识这个人,所以只好在一边听着慕容晔的安排。 “我与颜儿一边旁听吧,以防万一对方有什么诡计。” “事出突然..我心中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和谈也是有些不相信的。”慕容晔权衡一番利弊后也同意容渊说的。 颜轻鸿依旧在纠结苏沉生这一个名字,直到和谈的事宜准备好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此时,苏相苏沉生正被慕容晔的人引着进入了帘帐。 逆光走来的男人清俊挺拔,颜轻鸿漫不经心地一抬头,一瞬间僵住原地。 “鄙人苏沉生。”他施了一礼。 之后他们说了什么,颜轻鸿都没有听到,她只感觉自己耳边起了骇天的轰鸣之声,脑壳也跟着嗡嗡作响。她死死地盯着那个一举一动都透着清冷自持的人,眼里泛起血丝。 怪不得,怪不得这个名字这么熟悉。 真是可笑呵!谁能直到,她竟然还有一天会和自己的亲生父亲见面,并且还站在了对立的立场上面! 容渊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镜,上前一步,身体挡在她前面。 “不舒服的话,就先回去休息。”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而是用只能他们两个听到的声音说。 颜轻鸿只觉得这里的空气令她感觉到窒息,她不敢再去看容渊,也跟不敢看那个说话的男人,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样从宾位上撤下去了。 容渊的目光落到苏沉生的脸上,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这个位极人臣的苏相,只见他眉眼清冷,斜眉长鬓,完全不似一个中年人的样子。 而他侧脸显得鼻梁挺拔,现在说话的样子,竟然与颜轻鸿安静专注的样子又五分相似。 容渊唇边一挑,那笑意凉意渐渐蔓上。 和谈结束到晚上,容渊都没能再见颜轻鸿的踪影。 苏沉生这次来的出乎意料,带的东西也是出乎意料。他此次孤身一人前来,代表了庆历帝全部的意愿,随行的没有任何士兵或者仆人,他只是随身携带了一个锦盒,给了慕容晔。 慕容晔打开那个锦盒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一块通透翠绿的玉玺。 世人皆知,东战的国玺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绮罗玉,其出产地也仅仅只出过这样一块绿得毫无瑕疵的玉,□□皇帝召集了东战所有的能工巧匠来雕刻这块玉,最终成品就是现在在他这样巴掌大小,东战帝王代代相传的国玺。 加上他手中平远将军赠与的三枚银符,他现在完全可以掌控皇城的大半壁江山。而根据最近的消息,庆历帝在早朝之时射杀了不少老旧重臣,他这些年陆续放进朝廷上的年轻一辈被点名接替宗祠一党的职务,即使现在失去宗祠的支持,在新秀的极力要求之下,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荣登大宝,甚至还可以在登基以后的改革减去许多保守党的阻力。 “这份大礼...来的真是蹊跷啊。”慕容晔合上盒子,对容渊说到。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庆历帝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我以为至少她还会集中兵力反抗的。” 这种明明准备充足,到最后却没能将致命的一击击出去的挫败落空稍稍减淡了慕容晔看到国玺的惊喜如狂。 容渊却是看着那个精致的锦盒,眼中似乎在酝酿狂风暴雨。 步步算计,他以为这个世界上无人能比他更懂庆历帝,前纯媟皇后,飒贵妃,他的生母,甚至...平远将军。 但是到今日,他竟然发现他仍然是看不透这个女人的。 她在战事初起时与他们纠缠交战,令他们吃了不少的苦头,又在后来双手奉上兵符,国玺,让慕容晔能够顺利继承大统,将帝位还给慕容一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她真的甘心将自己统治了十年的江山拱手让人吗? 慕容晔看到容渊少有的失神,出声唤了唤他。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容渊回过神来,调整好自己的心绪。 “没什么,既然大局已定,我也就安心了。”他答道。 “像是一场梦。”慕容晔叹息。 容渊沉默,心里也认同慕容晔的想法。蛰伏十年,准备十年,结束的时候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用战火和鲜血去征服,用筹谋和算计去踏平黄泉之路,反而是这样平和地达成自己的目的了,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于不真实。 说到底,自己也还是有点不甘心的吧。就像满满力量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 在心理这方面上,庆历帝无疑给了他们一个漂亮的打击。 “少些鲜血和战火,总归是好的。”容渊说,“我先去找颜儿了。” 他向慕容晔示意离开营地。 颜轻鸿已经消失大半天了,一路问着飞花筑的弟子都不见人。容渊绕着营地外走了几圈,就去找来琴姬询问。 琴姬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 容渊问了琴姬无果以后,觉得心中思绪又加多一层,内心有些积郁,当下拂袖乘着轻功而去,只留下琴姬一头雾水。 乘风御功的感觉很好,容渊踏着夕阳西下而去,一路至皇城郊外青山绿水的山地。不远处有一大片竹林,容渊在此刻顿觉那边剑意凌冽,再仔细听闻,竹林沙沙声顿生。 不是竹叶被风吹过而发出的声音,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感受到越来越激烈的剑意,容渊一瞬间就知道应该是颜轻鸿了,脚步一转望竹林那里去。 颜轻鸿不知疲倦地一下又一下舞剑。 不像平时练剑那样可以收敛剑气,她将自己心中的烦躁和压抑全部随着剑气发散出来,方圆十里处的竹子被强大的剑气削下,叶子纷纷随着气流席卷,扬了漫天。 尽管体力已经透支,但她还是机械地舞动着手。 幼年的记忆,童年的记忆再一次侵袭了她。 第34章 风平 颜轻鸿已经不记得三岁以前的事了。 她只记得她有爹娘,也曾经如同别的幼童一样无比天真快乐过,但是以三岁为分水岭,一切都变了。平和安详的生活戛然而止,莫名其妙的追杀铺天盖地而来,流离,动荡的生活在那时候开始,直到她的父亲,也就是现在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苏相苏沉生,在那次的绝杀之中抛弃了她。 不是不爱,也不是不恨,也许他只是爱自己比爱母亲多一点,经年的流离已经让颜轻鸿忘记自己也曾经有双亲这个事实,而那张在最后一刻冰冷无情的脸她却记得深深的,以至于在今天一眼就辨认出了那个人。 尽管苏沉生不认得他,可他怎么会不认得呢?虽然颜轻鸿自己记不得母亲长什么样子,可是她这张脸,与生母也会有那么几分相似吧? 午夜梦回,他会想起这个生死未卜的女儿吗? 心中愈加烦躁,颜轻鸿手中链剑扬起,剑气更加冷厉。然而一个下午的发泄,她早就力竭,但还是没有停下来。 运气过度的缘故,颜轻鸿感觉心口一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她执剑的手,卸去了她的力道。 “好了,颜儿,你累了。”容渊温柔的嗓音轻轻响起。 颜轻鸿咬紧下唇,浑身颤抖,眼圈红红的。容渊见她这个样子,直接将她身体扳过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很轻柔,带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柔和地撬开她的牙关不让她继续咬住自己的下唇,然后缓慢吮吸。 颜轻鸿慢慢地卸下心防,不甘示弱,却又青涩地回应着。 “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我。”没有问为什么,容渊的手温柔的拂过她耳边半白的头发。 颜轻鸿闭上眼。嗯了一声。 “累了,走不动。”这一刻,她浑身松懈下来,一如小时候跟他偶尔的撒娇一样。 容渊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回去。 月朗星疏,两人心中各自的不快和郁闷在相偎之中慢慢消散。 如果有永恒,她希望这辈子都能停留在此刻。 颜轻鸿闭上眼睛,靠在容渊温暖的胸膛睡沉了。 他们,是此生彼此唯一的救赎。 建安十年秋,慕容晔率大军直逼皇城。然,两军对峙之时,庆历帝暴戾性起,朝堂上当众弑杀群臣,帝党臣心溃散,军队统帅不力,皇城岌岌可危。 九月廿,庆历帝派苏相前往议和,奉帝玺。 九月廿一,庆历帝退位,下诏归还帝位于慕容氏正统。 九月廿二,皇城门大开,迎新帝。百姓列道其次,酒食相出。 这场东战的内乱,终于结束。 慕容晔找到容渊的时候,容渊闲适地在他安排的内宫宫殿里面喝着茶。 “这几日准备登基的事太忙,尚未来得及找你,你倒是悠闲得很。”慕容晔重重叹了口气。 “恭喜兄长。”他替慕容晔斟茶,勾唇一笑。 “我来,是想问你关于封爵的事的,你这些年来如此倾心助我,我意欲昭告天下你的身份,再....” “不必。”容渊敛眉,摇头。 “为何?” “昨日种种已死,慕容渊也不该存于世,现下该是新朝了,贸然将我这个前朝之人牵扯进来,恐怕宗祠残余的党派又要掀起什么风浪,不过....” “嗯?”慕容晔转眼,看到容渊把玩手中的白玉茶盏。 “兄长私下给颜儿置备点贵家小姐平日置办的首饰玩意儿吧,权当你这个兄长送与她的嫁妆。” “嫁妆?”慕容晔一时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又是为容渊的一阵无赖感到好笑。 “终于要成亲了?打算什么时候?” “看颜儿意见。”容渊懒洋洋地道。 “对了,退位的庆历帝以及前正宫林废后安置何处?”容渊忽而话锋一转。 “那人..还居住在原来的宫中,我只是派人去监视着,至于林废后,准备送去行宫找人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你要去看看吗?” “看情况吧。”容渊是侧躺在临时安置的梨木榻上的,姿态随意而慵懒,慕容晔看到他这样闲散清淡的模样,又想到自己今日忙得不可开交,不禁重重一叹。 “好了,也不叨扰你了,我宫中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等我登基大典后对这次参与的各个地方加以封赏你就可以收拾包袱回你飞花筑去了。”他起身离开,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到时候婚礼记得递一份请帖给我。” “自然。”容渊松松散散地答应。 看他彻底懒散下来的模样,慕容晔也不再多说什么就走开了。 手中的白玉茶盏生凉,容渊闭上眼睛细细回想那夜见林废后的情景,脑中千丝万缕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渐渐的牵扯到十年前政变甚至再往前朝堂局势的变换。十年前他还是那个得天独厚的高傲皇子,不谙这些宫闱之事,甚至不屑权谋手段,正因如此,只凭一腔热血他看不懂他父皇与林皇后及其背后的林家,宫中飒贵妃三者微妙又制衡的关系,也看不懂林皇后对还是皇子的自己那种客气有礼的疏离,但是现在不是了。 脑中线索渐渐清晰起来。 要不,过几日再去见一下庆历帝好了,他这样想。 第35章 创世 建安十年九月廿六,新帝登基,帝号承贞,纪年号未变。帝登基日,大赦天下,加封八百里地方帮派侯爵。 慕容晔登基这日,容渊没有去观礼台观礼,而是与颜轻鸿挑了个离观礼台比较远的高的地方坐着。 “天下间也就你这般胆大,行宫的屋瓦怕不是都可以被你掀了开来。”容渊晃荡着手中的酒,含笑望着同样坐在皇宫琉璃瓦屋顶的颜轻鸿。 “我这个小老百姓有朝一日竟能坐上这高贵的屋顶,岂不快哉?”颜轻鸿灌了口酒。“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清亮的眼神望过来,容渊又是勾唇一笑。 “我想要的,已经准备有了。”容渊仰面躺在屋顶上,侧头看向身边的红衣女子。 “你想要的是什么?”颜轻鸿好奇的问道。 “一个在乱世洗涤后的太平盛世,”容渊看到颜轻鸿眼里的错愕以及过后微微的失落,又接着说,“还有....” 颜轻鸿扬眉,示意他说下去。 “......”事到关头,容渊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日暮的钟声响起,颜轻鸿忽然一起身,对容渊说:“我有些事需要离开一下,不用等我。”她喝完酒壶里最后一口酒,飞身而去。 容渊望着自己手中半壶残酒,又看看颜轻鸿刚刚坐过而现在空无一人的地方,轻叹。 苏相府。 颜轻鸿应约来到了这里。 一路由下人引着进了苏沉生的书房,下人在她进了书房后就退下去了,然而书房里还没有人,苏沉生还没来。 环顾书房一圈,房内装饰简单古朴,但是书案桌椅用的都是上好的酸枝木制成,室内还燃着檀香。忽然,颜轻鸿目光一顿,落在案上男主人用来镇纸的玉上。 那块玉洁白无瑕,但是却缺了一角,与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重合。 记得小的时候,她就很喜欢苏沉生摆在书房的这块玉,经常哭闹着要那来玩,最后苏沉生见她喜爱异常,又因这块玉品种稀少难以找到,就直接在镇纸的那块上面凿了一块料子下来给她坐了块腰佩,自此颜轻鸿便喜爱非常,日日带在身上不离。 那时候的颜轻鸿还不叫颜轻鸿,至于叫什么,颜轻鸿仔细想了想,却是一片模糊,记不起来了。 “莲儿。”身后有声音传来。 颜轻鸿目光微微一颤,随即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挂着半真半假的笑意转过身去。 “在下颜轻鸿,不知苏相相约在下至此有何贵干。” “那块玉你一直带在身上。”对面的黑袍男子说到。 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颜轻鸿刹那就明白了这个人前来并不是来找她打亲情牌的,他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 颜轻鸿凝着笑意的眼眸更加幽深,“苏相与其这么关心颜某身上有没有带着莫须有的玉佩,还不如想想自己的退路,再过几日,你这相位怕是难保了。” 修长的手指拂过白玉,轻弹一下。 “别有心思的人,在圣前可是藏不住。”颜轻鸿眼神忽然一冷,看向苏沉生。 “那块玉在你身上,你还带着。”苏沉生上前。 颜轻鸿不由得警惕,那手指不着痕迹的扣上腰间链剑。 “我以为你早已经不在人世,但现在你活得很好,并且活得比很多人都好,我是高兴的。”清淡的嗓音就这样平静地叙述着,没有多余的情绪。 颜轻鸿一霎间却是心神巨震! 他说...他高兴?明明是这样平静无波的话语,为何她心底还会掀起千层巨浪! 短短情绪波动间,苏沉生已经急速逼近出手,直击她手腕。颜轻鸿下意识挥手去挡,不想手腕处被他这样一点顿时酸软无力,她只好半路改用手肘,只是苏沉生出手快如电,就在她刚才愣神过后没有防备的功夫连点她身上几处大穴,颜轻鸿便不能再动作了。 “我不会伤害你。”他过来,手指在半空轻轻一勾,她衣领处跳出一枚白色的玉佩来。那玉佩凭空移动至他手中。 苏沉生手收拢,将玉佩收到手中。这时候,颜轻鸿强行用内力冲开了穴道,解下腰间链剑在手上绕了几圈,然后重重往苏沉生的方向甩出。 苏沉生拂袖闪开,谁知那道链剑像是有意识一样朝他躲开的方向又扭了过来,他手腕翻开,双手快速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半圆,圆弧拉成一道光芒,似软鞭一样与颜轻鸿的链剑纠缠在一起。 颜轻鸿没见过这么诡异的路数,被纠缠得分不开身。此时,苏沉生回头看了她一眼,身形鬼魅般飘到案前拿起那块玉石,然后飞身离去。 那一眼,跟那年她身陷箭雨之下他丢下她回头那一眼,一模一样。 颜轻鸿神情恍惚,手上不敌,被那道光芒划伤脸颊,只是那道看似凌厉的锋芒只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印,然后消失不见。颜轻鸿没有去追,踉跄几步,跪坐在地。 容渊走进书房的时候,就看到失魂落魄跪坐在地上的颜轻鸿。 见到她脸上的伤痕,他脚步一顿随即更快地朝她走去。 “颜儿?”他伸出手来,唤了她一声。只是颜轻鸿没有反应,眼神空洞地不知看向哪里。 “发生了什么?”容渊目光略微凌冽,俯下身有些强硬地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将颜轻鸿拉了起来,然后手指扶上她的脸。 脸上的刺痛唤回颜轻鸿的神志,她抬眼望向面前对着她温柔浅笑的男人如今略微皱起眉,然后整个人往他怀里埋去。 容渊轻叹,手轻轻搭上她后背轻拍,感觉到自己肩膀上处有湿润的感觉,他受伤的力道更加轻柔。 “苏沉生,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记事开始,我们一家就一直在逃亡的路上,直到有一天,他救了我母亲,丢下了我。”短短几句话,颜轻鸿的嗓音却尤为沙哑。 “有我。”容渊顺了顺她柔软的长发。 她可以没有亲人,可以没有朋友,但是唯独离不开容渊。这个一手造就磨练了颜轻鸿的男人,亦父亦兄亦友,给了她最为辉煌的十年。若不是她,今日她恐怕只是那个无名之辈,继续在社会的底层饱受欺凌。 埋首很久,等到自己恢复过来的时候,颜轻鸿才离开容渊的怀抱。她的神色冷峻,只有眼角微红。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术法这种东西吗?”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发问。 容渊温柔朦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 “有,只不过鲜少人知。”容渊开始娓娓道来,“术法大致分为两个流派,一是玄学,一是术学,玄学的流派诸如中原地区的阴阳家,道家等,其中隐世家所擅长的就是其中的机关,五行玄术,玄术需要以一定的物体为依托布下阵法,术法不能凭空产生。还有一些罕见的玄学流派活跃在南林地区,不过所说是玄学,也只是控蛊召尸一类的术法。” 颜轻鸿认真地听着,然后回忆刚才苏沉生的所有举动。 “还有另一类呢?”她追问道。 “另一个流派便是术学,也可以称为幻术,此类术法只有北歧人才懂,幻术可以不凭借任何媒介凭空产生,关于这一流派,因为其来源地北岐神秘低调,术法也不外流,我所知也仅限于此。” 颜轻鸿垂眸,握住链剑的手渐渐发白。 “我要去北岐。”她抬头定定看着容渊,“苏沉生武功不高,但是会术法,根据你所说,他会的术法多半是幻术,我要去北岐,找到些什么,我想查清楚所有事,我的身世,苏沉生的身份,所有所有的事。” 容渊勾唇笑了笑,“去是要去的,不过现在能不能处理一下你脸上的伤?” 他拉她坐下,在书房的抽屉翻出一瓶金创药,然后动作轻柔地帮她上药。 “你...不打算阻止我吗?”颜轻鸿似乎有点怀疑自己刚才猝不及防的决定会不会让容渊介意。 “我自是要陪着你的。”容渊温柔地拨开她脸颊边的碎发。“只不过这一趟路不是儿戏,我们谁都没到过北岐,路途遥远凶险尚未可知,需要好好计划,况且,真的要去的话,我想我可以找到一个熟悉那里的人来帮忙。” 颜轻鸿被他思虑周全的话感动到,握住他的手,下巴边轻蹭。 “嗯?谁?” “等我能劝服那个人再说吧。” 禁宫。 自从慕容晔夺得帝位后,庆历帝明面退居深宫修养实则被软禁,明里暗里都有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这天入夜后,有白衣客踏月而来,在外求见。 宫人进去回禀后,却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主子...不在宫里。” “别慌,明日之前,她会回来的。”白衣人似乎是知道什么,留下这句话,拂身踏月而去。 那宫人亲眼目睹大名鼎鼎的容渊的风姿后,竟然怔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皇陵。 素衣黑发的女子立在承元帝的陵墓前,修长的手指扶在那口玉石棺上。女子容色冰冷,尽管浑身上下毫无修饰,却硬生生透出一股肃杀凌厉的气势来。她就是今夜原本应该在禁宫的废帝。 有脚步声远到近,昏黄的长明灯下有人举着夜明珠而来。 容渊进入到宽广豪华的墓室,走到萧白飒不远处停下。 “这么快就来了?”萧白飒挑了挑眉,眼中没有一丝笑意。“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过了今夜,我不会再回答任何东西。” 容渊把玩着手里的夜明珠,“没什么好问的。” 他的目光落到那口石棺上:“我只是不懂,十年前你费尽心思发动流血政变,十年后又将玉玺双手奉上,将你自己的帝国送给他人,甚至还为新帝铺平道路,这是为何?” 萧白飒抬眼,一头黑发垂在腰间,容貌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说来也奇怪,时光的痕迹在她身上似乎是停滞了一样,十年过去,容颜依旧还是当初的模样。 “不为何,这王位,终究是慕容族的。”她淡淡看过来,似乎昔年那个野心勃勃,拥有铁血手腕的帝王不是她一样。 “高处不胜寒,帝位孤冷,你累了吗,母亲。”容渊看着他,慢慢地勾起一抹温柔朦胧的笑意。他没有叫母后,而是像寻常孩子一样叫母亲。 这个才是他的生母,纯媟皇后,前庆历帝,隐世家的少主,真正的平远将军。 他早该猜到的,看似自相矛盾的行为,在庆历帝身上存在似乎是不合理,但是同时,她也是心怀苍生的将军,为爱人叛离家族的隐世家少主,因爱生恨的纯媟皇后。 所以这一切都显得合理了,因为恨,纯媟皇后下狠手,逼承元帝废后立后,然后政变,又因为爱,庆历帝殚精竭虑,整理这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因为累,力不从心,放任权臣当道最后采取最直接的方法除去这些毒瘤,最后又因为爱,平远将军将虎符给慕容晔,一个有正当理由稳住这个江山的慕容后裔。 这一切的一切,源于爱,也因爱结束。 她对慕容起的爱与恨。 “传闻隐世家族人修道,可窥天道,容颜不老,这十年来,您的容貌还是没有变过。” “我已不在家族族谱上。”萧白飒离开石棺。“让我来猜猜,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杀我为你父皇报仇,还是找我算清楚囚禁林废后的帐?” “都不是。”容渊忽然上前。“我是来找您帮忙的。” “....”她沉沉望向那个年轻人,她的儿子。 “请您与我们同往北岐,追查苏沉生的下落。” “苏沉生...果然是他。”萧白飒冷冷地道。 “此人来历不明,身怀北岐术法,却潜伏在东战近十年....” “他的户籍上写着是北边郡县的一个村落的孤儿,妻子早逝。”萧白飒面色清冷,打断容渊的话,“但是我暗中派人去查过,根本没有这个村落。” “潜伏在朝堂近十年,他想做什么?” “他没做什么,出了派人四处收集秘宝,暗中敛财以外,什么都没做,至少和其他官员没什么不同,并且一直在安安分分做我的心腹。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把他留到了现在。你要我帮你查他,是因为你身边那个女子吧?” 萧白飒的眸光如刺,似乎能把一切看得通透。 “他是颜儿的父亲。”容渊轻叹。 “......”萧白飒沉默了一会儿,心思百转却没有明说,“你若是能劝服慕容晔解除对我的软禁,我便与你同去北岐查清真相。若是放任这个人不管,恐怕会对东战有什么不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您早就知道他并非东战人?”容渊问道。 “别人也许是不知...但是别忘了,平远将军,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北岐。” 萧白飒走下存放棺椁的阶梯,白色的靴子微微露出来。她和容渊擦身而过。 “您的武功这样高,出入禁宫并非难事,又何须要明令呢?” “我要他光明正大地下诏,让我脱离这里,脱离这个肮脏污浊的地方。” “可是您依然在这里呆了十年。”容渊温柔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为什么呢,母亲。这十年来你是如何对着这口空棺的?” 萧白飒垂眸,对容渊知道了这件事丝毫不意外。但她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步步离开。 第36章 启程 夜凉如水。 不知不觉间已至深夜,颜轻鸿却没有睡意,而是挑灯细细地看着放在桌面上的链剑。链剑柔软,她伸出手去在剑面轻点,剑便像是有生命般的缠到她的手上来。颜轻鸿看着,唇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这把剑,是在她及笄那年容渊赠与的。 手指拂过冰凉的剑锋,颜轻鸿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天。 幼时的她尚还倔强,比起现在的自己还不知道要张扬多少倍,寄人篱下却没有收敛羽翼的念头,要不是容渊和慕容晔明里暗里兜着多少回,她恐怕也没命活到今天。 六年前。 “跪下。”面前的白衣少年语气仍然是温柔的,眼睛的笑意却未到眼底,反而隐隐有些怒气——那时候的容渊,还没能像现在那样隐藏好自己的情绪。 颜轻鸿抿唇,仍是没有服软,挺直了腰杆与他对视,一字一句的说:“我没错。” 容渊勾唇,嘴边消息越发扩大。 “寄人篱下,就是错了。” 他手腕一翻,隔空打出两道罡气,点在颜轻鸿的后膝上,颜轻鸿顿觉腿关节一酸,整个人便直挺挺跪着下去,她立马想站起来,但是双腿酸痛,像是灌满铅一样重,根本没办法挪动分毫。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冲着容渊红了眼眶。 “那些人凭什么这样说你!他们也不过是西定朝廷的走狗!你本来就是人中龙凤,怎么能够让那些人肆意侮辱...” “住口!” 话未说完,容渊手中的鞭子唰唰就落下在了她的胳膊上。 胳膊上传来火辣辣的剧痛,颜轻鸿没有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也是倔强地盯着容渊,稚嫩的脸上满满的是不甘。 不为自己,是为他。 鞭子凌空又落下,打在她拿剑的右手上。 “你可知,你今日的的举动如果被人发现了,明日死的不仅仅是你我,还会连累到兄长?你又可知,我们四周处处都蛰伏着别人的眼线,行事这么张扬,没有等到出西定的那天我们恐怕是尸骨无存了?” 颜轻鸿的目光有些松动,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次的确过分了。 “幸亏你杀的是两个名不经传的侍卫,深宫不会有人知道少了两个侍卫,如果是官员,无论官位多么低微,被人发现,你以为是我能给帮你掩盖过去的?” 颜轻鸿的眼泪唰地往下落,但她还是没有发出声响。 “这几鞭,吃下去让你长点记性。颜轻鸿,我们不是在中原,没有地方可以逃。如果想要活命,首先就要学会低头去保全自己。” 容渊扔下鞭子,唇边的笑意不变,在颜轻鸿看来却是触目惊心的冷。 “跪到太阳落山以后再起来,今夜的晚饭不许吃了。”他扔下鞭子,没有多看她一眼,然后离去。 颜轻鸿在他的身影消失以后,才慢慢垂下头去。那时年幼,童年流离在外,受尽他人白眼的经历让她磨出了比谁都要强的自尊心,不肯低头退让半步,所以她不懂。 很多年以后,等她经历过江湖上飘摇的腥风血雨以后,才真正懂得容渊这番教导的含义。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没有足够的力量又无法委屈半分,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 那天夜里,她饿着肚子躺在床上睡不着,胳膊和膝盖都在疼,火辣辣的,让人睡不好觉。 迷迷糊糊中,只听到有人走进她的房间。颜轻鸿一激灵,赶紧把哭得红肿的眼睛埋在被子里,然后调整呼吸假装睡着。 来人轻轻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走到她床边。 棉被被掀开,颜轻鸿放软身体,但依旧不动。熟悉的梨花香气钻进鼻间,她仿佛听到了一声轻叹。 那个人动作轻柔又小心翼翼地撩开她的衣袖和裙子,冰凉的药膏贴上火辣辣的伤口,缓解了红肿所带来的疼痛。帮她涂了药以后,那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停留片刻,然后收回。 容渊走了以后,颜轻鸿睁开眼来。 翻过身,便看到桌面上还热着的饭菜,可她的目光却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住了。她忍着酸痛爬下床来。桌面静静地摆着一把软剑,十八节锋刃寒凉如冰,像蛇一样蜿蜒盘着。 她入了魔般被这把美丽而陌生的剑吸引,伸出手去握住了它的剑柄,像是牢牢握住了宿命。 这一段回忆绵长,颜轻鸿回过神的时候,灯已经很燃尽。室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的满月光亮异常。 满月...?等等? 意识到了不对,颜轻鸿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警惕。 今天不是满月的日子!她抬头去看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原本皎白的月逐渐蒙上一层血色,屋外狂风四起。 颜轻鸿握紧链剑剑柄,单手撑着窗台就跳了出去。 外面的景物和白天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诡异之处就在于,所有生物像是被墨色浸染,黑到没有一丝生机,周围是一片死寂沉沉的。 她警惕地握紧了剑。 “满月之前,启程前往北岐吧,否则血色会浸染到这片大地,死灵和活人之间的斗争会蔓延到陆上。”空中传来虚无飘渺的声音传来。 空中慢慢有些东西凝聚成黑色的虚影,飞速朝颜轻鸿袭来。 “速来北岐!”那个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颜轻鸿手握紧了剑挥出去,剑如流光划破虚影,接着眼前一片突如其来刺眼的光亮让她睁不开眼。 “颜儿!”容渊略带焦急的嗓音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她猛然睁眼,只看到容渊的脸,她还在自己的房间,四周一切与刚才没什么不同。 “你梦魇了?”容渊问她。 梦魇....?怎么可能如此真实? 颜轻鸿一惊,只觉得自己手空空如也,她推开容渊往窗台走去,只见刚在她还握在手上的链剑此刻完好地放在兵兰上,她抬头看向天空的月亮——是新月。 那刚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幻象吗?还是真的是梦魇?颜轻鸿这样想着,手上握拳。 到底是谁传的讯息?让她速来北岐又是为什么?对方又如何知道她会去北岐?一切都成了一个谜团,颜轻鸿连线头都找不到,只觉得头疼欲裂。 “刚才梦里有人对我说,让我速来北岐。否则血色会浸染,死灵和活人会展开斗争。”颜轻鸿理了一下思绪,才回过身和容渊说。 容渊闻言,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速来。” 颜轻鸿抬头望他。 “关键在来字。那人说来,证明他在北岐。”容渊道。 “会不会是苏沉生?也不太可能,他巴不得走得越远越好不让我找到。”颜轻鸿立马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种种疑惑浮上心头,响起那个声音的焦急催促,颜轻鸿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下去了,“等明日晔大哥祭天大典过后,我们就启程吧,飞花筑让墨棋和各分部轮流坐镇,我不能再等了。” 容渊眸色沉沉望着她:“今夜之所以过来找你,是因为我刚才收到飞花筑内部的消息,墨棋在前几日不知所踪。” “什么?”颜轻鸿失声。 “没有绑架或者掠劫的痕迹,他似乎是自己走的,只带走了随身的几件衣物。” “为什么这么突然....” 一般没有任务的情况下,四大护法是必须要在楼里坐镇的,还是眼下两位领主都远在千里外,即使遇上突发情况要出去,也要提前向筑里报备。楼墨棋失踪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找不到他的影踪。 “到底是怎么回事....”颜轻鸿喃喃自语。 “我让无画赶回去主持大局,琴姬,远书跟随你我上路,然后再分派一部分子弟乔装成百姓潜入北岐建立秘密据点,以免有什么意外,我们可以和筑里的人随时保持联系。晔大哥也会在国境处增加兵力,以备不时之需。”容渊看着她说道,“庆历帝会和我们一起上路。” “啊!”颜轻鸿惊呼,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母亲?她会吗?” “我们对北岐一无所知,而她曾经作为平远将军平息过北岐的战乱,有作为隐世家的人,对术法有一定造诣,可以帮很大的忙。” “隐世家啊...没想到她竟然是隐世家的人....”颜轻鸿有些震惊。 “那我们也只能如此了。”种种迹象指引着他们去那个神秘的国度,颜轻鸿的心全挂在空中的新月上了。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她低声道。 耳边那个急促的声音似乎还在飘荡。 九月廿八,万事吉宜。新帝祭天。下诏废庆历帝为庶人,贬入民间。 新任的帝君一身玄衣冕服,在礼官的指引下登上天坛举行祭天仪式,然后再对战时前来相助的地方帮派进行封赏。 百二十坛酒被端上,新帝斟满一碗,遥遥对着下面屈膝却不跪的一众豪杰,当着他们的面一饮而尽,引得一片喝彩。 飞花筑筑主谢绝恩赐,率众人于大典结束后离去。各派豪杰纷纷效仿,只要走了新帝赠与的一坛百年陈酿。 已经玄冕加身的慕容晔再次对那离去的白衣人,遥遥一拜。白衣人停滞片刻,回身朝新帝轻轻点头,两人就此分道而行。 礼官看到新帝如此逾矩自降身份的动作也不敢言语。 这场风云暂且告一段落,他们两个,都还有各自的道路要走。 “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颜轻鸿策马回看皇城。 皇城气势磅礴,威严之气尽显。 一身黑色劲装,男子打扮,带着银色面具的萧白飒也勒马回看一眼,然后毫无留恋地策马先行。 看着这个孤僻冷淡的女人,颜轻鸿对容渊挤了挤眼睛。 “怎么办,好像她比我还难相处啊。” “有过之而无不及。”容渊勾唇一笑,扬鞭策马前行。 颜轻鸿哈哈一笑,和琴姬远书一起跟上前人的脚步。 一众人的马蹄声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远去。马蹄踏碎枯黄的落叶。秋天,在不知不觉之间来临了。 第37章 番外二 “你跟不跟我走!”年轻的神官身着一身黑袍,绘着红色梅花的纸伞在他头顶撑开,遮住了暮春时节寒凉的烟雨。 他跟前的白衣舞祭轻轻叹息。 “神官大人,舞祭是终身都不能离开神宫,不能离开这个祭台的,我在入神宫侍奉神的时候就已经对血池立下了誓言,若是违反自己的誓言,我必将沉于池底,永世不得超生。” “我护你!什么血誓什么神宫,我统统不要!素女,跟我走。”年轻神官的眼里是炽热的爱恋和期待,可舞祭眼里却冷如霜雪,隐隐带了几份悲哀和无奈。 他伸出手去,期待她能够作出回应。 “神官大人,”舞祭缓缓跪下,亲吻他垂落下来的黑色衣袖。“我深爱您,可我不能走,”她的嗓音的无力感越重,神官的心就沉下一分,“我的一生都只能奉献给神,我知道您要离开,可是,我真的我不能跟您走。”她湿润的双眼看着他。隔着雨雾,都能感受到两个人之间深切的悲哀。 “素女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只求您,替素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没有踏足过的世界。” 伞面倾斜,然后坠下,溅起一地水花。 奇怪的事,站在雨中的两个人没有被雨淋湿,在他们周围,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将雨雾隔开在二人的周身。 “我不能跟您走,也无法留住您向往外界的那一颗心,那就请让我为您献上最后一支舞吧。” 白衣舞祭飞身跃起,落在宽阔的祭台上。 神官撤去了自己周身的结界,仍由寒凉的雨丝落在肌体上。满心的期待和喜悦落空,她没有答应跟他走,他也不能留。 高台上,舞祭踏出祭祀时候跳的舞步,白色羽衣几乎和雨丝融为一体。她脚踝上银铃的清脆响声起,宛如一支不灭的古曲,从遥远的荒原而来。 舞祭越舞越快,高台下的神官跟着击掌相和。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平日颂读祭词咒语的嗓音在此刻分外荒凉,年轻的神官仰面啸歌,任由雨水冲刷面孔。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眼角渗出泪来。 舞蹈在最高潮的部分戛然而止。只见高台上那位女子正身对她,两手交叠在肩膀处,遥遥对他行了一礼。 黑袍的年轻神官望着那抹身影许久,右手伸出收拢,再张开的时候,手心盛开出一朵嫩黄色的金莲。这朵金莲悠悠朝那位舞祭飞去,然后在半空幻化成漫天金黄色的花雨。 他脱下身上彰显神官地位的玄色衣袍,只着素白中衣,然后弯腰捡起那把伞,一步步消失在舞祭的视线中。 祭台那头,身披羽衣的素女舞祭等到那抹影子消失在朦胧雨雾中后,颓然跌倒在地。她用手捂着脸,痛哭失声。 “神官大人......”女子呜咽的声音被淅沥沥的雨声淹没了。 第38章 荒镇 承贞帝元年,秋。 容渊等人打马北上,不知不觉行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路途倒是相安无事。越靠近北岐,颜轻鸿就越是有种说不清楚的预感。 靠近两国交界处的时候,一行人就找了个地方的客栈歇脚。 客栈里的人很多,有远路而来的旅人讲述起了他一路上所见的奇事。听客们着了迷,都围在一起听他讲着。 “....说起来,我经过北岐和东战交界的一个小镇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那个旅人喝口茶润了润嗓子,“要不是我机灵跑得快,恐怕都没有命在这儿了。” “啊?发生了什么事?说来听听。” “北岐百绝关外往西五十里处不是有个小镇吗?” “你说的是逻楼镇?” “对对对,”旅人点头,“就是这个名字。那个镇,现在已经变成一座死城啦!” “不会吧?怎么回事啊?那地方虽然偏僻,鸟不拉屎的,但也不至于没人吧?” “我说的不是人去楼空那种死城,城里是有人,不过,都是亡者。”旅人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我去的时候,只看到整座小镇都笼罩在一层雾里面,镇外方圆几里寸草不生。那时候是天黑,我看到这个景象,是真的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找了可以躲风避寒的石头背后生了火,打算将就一晚。” “后来呢?怎样?”有好事者赶紧问了。 “结果大半夜,我就听到城镇里面传来呜呜的鬼号声,然后我被这声音惊醒了,结果往石头后过去一看,我的娘哎,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我看到白雾里面有好多黑影在走来走去,那些黑影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像人又不像,像是要爬出来一样。” “.....”在座的人嘴巴都惊得合不拢了。 “然后我就吓得差点尿裤子,赶紧连夜收拾包袱滚蛋了。”旅人叹了口气,“怕不是镇上出了什么事,人都死绝了,我那天看到的是他们的灵魂。” 一边专注听着的颜轻鸿,悄悄放下了筷子。 随行的五个人中,远书携琴姬先进入了北岐安排潜伏的飞花筑子弟。只剩下颜轻鸿,容渊,萧白飒三人。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之说?”颜轻鸿听着他们说得这么悬乎,侧头去问萧白飒。 “要不然为什么会生出道家等流派,万物相生相克,鬼神一说确实存在,但是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这些事仅限于口耳相传,甚少有人能够亲身接触。”萧白飒用筷子沾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圆,“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我们现在生存的空间是这个,”她点了点这个圆。“但在这个空间存在的同时,又有另一个空间同时存在着,”她画了另外一个圆,两个圆交叠了一部分,“这个空间与我们的空间平行存在,原本是互不干涉,但是在某些情况下,两个空间会发生重叠,从而相互影响。” 颜轻鸿轻叩桌面,“所以...那个镇如果真的存在,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情况吗?” “可能是天道,又或许是人为。” “按照你的意思,北岐人所修习的玄术无需通过任何媒介,能够凭空产生,我可以理解为他们的术法是另一个空间的东西吗?”一直旁观的容渊忽然说道。 “是。”萧白飒点头。 “我还是不太相信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一直信奉武道的颜轻鸿叹息,“至少,我觉得人的命运是能够自己决定的而不是靠着些什么天命鬼神说。”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我们离北岐也不算远,或许还可以哪儿找到什么线索,毕竟我们现在是一筹莫展,根本不知从何查起。”萧白飒说。 颜轻鸿和容渊对视一眼,然后一齐点头。 一个月下来,三个人一直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容渊和萧白飒的关系尴尬,两人没有过多的情感交流,除了必要的商讨就是几句客套的话,有时候白飒连客套话都不太常说,而颜轻鸿与白飒性格相似,熟悉以后也能聊上几句,有她从中调和,这对特殊的母子的关系也不至于太僵。 那个旅人说得正起劲,突然一袋金子就被丢到他的面前,他愕然,只看到对桌一个红衣女子站起来走过来:“带我们去你说的那个小镇,事成之后,还有一袋金子。这只是定金。” 那个人看着那袋金子,眼神都放光了,但是神色有点犹豫。 “带我们到附近就好,不用你带路进去。”颜轻鸿不耐烦地道。 旅人看看这一桌人,除了他面前的红衣女子,还有个俊美的白衣青年,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三个人看起来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心稍微定了定,那个旅人才答应下来:“好吧。我只带你们到镇外十里的地方,你们要自己进去。” “那便叨扰了。”那边那个白衣人清润一笑,疏离而有礼貌。 三人商讨一下,决定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那个小镇。 清晨出发,赶路到下午才到达旅人所说的那个小镇。 逻楼镇在偏僻的山沟里,三个人没法打马进去,只好步行穿越山沟到达小镇所在的一块平地处。旅人在这块平地边缘停住了脚步,也就不愿意前进。他往前方的灌木丛遥遥一指:“喏,就那里,穿过树丛就可以看到那座小镇了。” 三人见这个旅人不愿意进入,也就不勉强,颜轻鸿多给他一袋钱,就把他打发走了。 容渊开路,一路穿过齐腰密的灌木丛,树丛的尽头果然如旅人所说有一座小镇。小镇在几里开外,他们的面前全是枯木黄草,一片死气沉沉,而那座小镇笼罩在一层白色的雾气中,显得尤其阴森诡异。 “这里...不对。”萧白飒远远望着,蹙眉。 “是很诡异...白天为什么都会有雾。”颜轻鸿只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她的手已经放在腰间链剑上了。 容渊不语,只是观察着前方。 萧白飒撩开衣袍,半蹲下身体,用手指沾了点儿泥土放到鼻间轻嗅,神色慢慢变得凝重。 “这里的‘气’不对。”她站起身,说。“那里面的人,恐怕不能称为人了。” 雾气好像是有生命般,察觉到有外人的闯入,一点点地弥散开来。 “难道是鬼魂?”容渊也不由得提高警惕,蓄势待发。 萧白飒脸色有些难看,“顺着雾气进去,不要等雾气漫出来吞噬我们,否则太被动了。跟着我走。” 她用衣袖捂住口鼻,旋身快速前进没入这一片雾气中。 容渊顺手扯过颜轻鸿的手也跟着萧白飒的步伐过去。 颜轻鸿跟着往里面走,就越觉得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身处在浓重的雾气中,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很短,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步步缓慢向前挪。如此磨蹭了半个时辰,他们才走进小镇中。说来也奇怪,越靠近小镇,那层雾气好像就越稀薄,直到走到镇门的时候,雾气已经尽数散去了。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看来这层雾只是笼罩在逻楼镇外,并没有蔓延到里面。”颜轻鸿说。 “那也很奇怪,只在镇外的一圈围绕。”容渊往进去,只看到里面房屋破旧不堪,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口挂满了白色布幡。 整座城镇阴森森的,说出不来的死气沉沉,当真是一个活人也看不到。 “我去找一户人家看看。”容渊低声说道。 他往左手边走进去,然后走到一所外表还算可以的人家。这户人家大门紧闭,门上朱漆斑驳,说不出来的破旧。 颜轻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仍然搭在腰间链剑上。 容渊看了看门的把手,上面没有落下一点灰尘。他回过头,向颜轻鸿和萧白飒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拿起门环轻轻敲了三下。 不多时,里面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颜轻鸿显然也听到了,握住链剑剑柄的手更加紧。 “请问有人在吗,在下是过路的旅人,与同伴不幸在深山中迷路,向前来找一户人家投一宿。” 门内沉默好一会儿,才听见开锁的响声。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 颜轻鸿悄无声息地跃到容渊身后,手上的链剑有生命一样,像条蛇一样缠到她手臂上,剑尖微微前倾,像是吐着蛇信的毒蛇一样。 门开了一半,门后走出来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女子不施脂粉,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 “你们是过路的人”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眼前的一对男女,又看见一个戴面具的男人上前来。 那个温润清雅的白衣男子施了一礼,勾唇一笑:“是的,原本结伴同游,谁知道在深山迷了路,一路寻过来就看到这座小镇,原本看到镇外雾气有点奇怪,不敢贸然进来,但是实在找不到路回去,就硬着头皮进来问一下有没有人家可以投宿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那个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三人好久,看着他们的确是一副风尘仆仆,但衣着又不像等闲之辈,这才信了半分。 “你们能在日落之前找到路出去吗?”那个女子没有让他们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前淡淡问了一句。 看到女子充满警惕的眼神,容渊皱眉,似乎有点为难:“我们...在林中跋涉了将近两个时辰,现在出去,怕是....” 那个女子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容渊从随身携带的钱包中掏出一锭碎银:“在下也并非是白吃白喝...” “我并非贪图你的钱财,”那女子打断了他的话,“只是....你们得答应我,只能住一晚,明日早上立即启程离开这里,而且日落以后呆在房中,万万不能外出一步。” 颜轻鸿眼中暗芒乍现,她无意活动了一下手腕,那链剑咻地一下绕回袖中。 “没有问题,感谢姑娘收留之恩。”容渊说。 “进来吧。”女子转身,把门打开了点儿,“我叫栀娘。” 容渊和颜轻鸿对视一眼,跟着进去了,萧白飒则是在一边跟着,一言不答,面具后的眼睛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既然迈过大门,就看到院里满目的白幡,庭院中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棺材。那些棺材细细数来,一共差不多三十口人,全都停在院子里。 黑漆漆的木棺似乎在散发着寒气。 “我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栀娘道。她的目光看向那些棺材,有些哀伤。 “他们...还有外面的人家...”颜轻鸿内心极度的震惊。 “全都死了,整个小镇,现在只剩我一个。”栀娘说道。“其余的,几位就别多问了,明天一早,速速离开便是,这里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颜轻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请问有带有隔间的房间吗?我们三个呆在一间房就好。”萧白飒突然开口。 “有的。”栀娘不由得多打量起来这个人,跟容渊比起来他不算高,但是一身黑衣将浑身肃杀的气息勾勒的淋漓尽致,让人望而生畏。“有一间房有内室,几位不介意的可以将就着住下,晚饭我准备好了迟点给你们送过去。” “有劳了。”容渊道。 栀娘引着三人到了厢房,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以后便去做饭。 此刻,颜轻鸿坐在桌子边,容渊靠在窗台边,萧白飒大刀阔斧地坐在床上,各自都在想各自的事情。 “我们今晚出去探一探”容渊看向各自深思的两个女人。 “嗯,但是要小心,这里真的很诡异。”颜轻鸿看向萧白飒,她是这里最有发言权的人。 “...”萧白飒抿唇,“其实我是想说,今晚你跟容渊睡内室,我睡外室?” “.....” “.....” “睡一觉,有什么晚上再说,晚饭不用叫我了。”她还真的打了个哈欠躺倒在床上,拿起被子蒙头就睡了。 容渊和颜轻鸿面面相觑,相对好一会儿才各自进内室去歇息。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栀娘把饭送进来了。 两个人拿了饭走回内室。 “还有酒。”颜轻鸿倒也不拘谨,与容渊坐下,一人倒了一杯酒。 酒香醇美,勾的颜轻鸿酒虫大动。 容渊看着颜轻鸿这副馋嘴的模样,也是笑了。颜轻鸿嗜酒,他是一直都知道的,只是素日她都保持克制,喝也不多,从来不喝醉。 这会,她就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喝多两杯吧,不碍事的。”容渊哂笑。 颜轻鸿摇摇头:“不了,喝酒误事。” 容渊不语,修长如玉的手指拿起杯子,一口饮进嘴里,然后倾身上前覆上颜轻鸿的唇。 香醇的酒液涌进嘴里,颜轻鸿轻哼,也不矜持,双手环上了容渊的脖子回应他。酒的香味缭绕在唇齿间,一下子似乎把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点燃了。 容渊的手没入她的发间,一下一下轻柔的摩挲这她的后脑勺。颜轻鸿发出细碎的鼻音,忍不往后瑟缩了一下。 “不必强忍着,喜欢喝多点也不碍事。”容渊离了她的唇,将她抱在自己膝上。 颜轻鸿有些别扭这样小女儿家的姿态,但是纠结半晌还是乖乖趴在容渊的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绕着他的头发。 “你说,今晚会不会有什么事?为什么栀娘不让我们在晚上....”她话未说完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出事是肯定的,主要是看看有什么事而已。”萧白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内室,她没有把面具戴上,一头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却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她大刀阔斧地坐下,拿了碗筷就开始吃食,完全没有皇家贵族常年养下来的优雅姿态。 颜轻鸿立马想从容渊膝下跳下,可腰间却被容渊的手禁锢住,身体动都不能动。 “我活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小姑娘害羞什么。”萧白飒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扫了这对人一眼。 吃饱吃好以后,她放下碗筷,看到一边的酒,手指动了动,但是还是没有去拿。 “好好准备一下吧,等会如果我们真的要出门探查,恐怕是少不了一场血战。”萧白飒道。 此时,夕阳西沉,窗外漏出一丝丝昏黄的光芒。 “血战...”颜轻鸿此时心里有点没底,“这个镇子,是怎么回事?” “这座镇子的人,除了今日我们看到那个栀娘,其他都躺在棺材里,被做成了行尸。”萧白飒抱胸,神色肃重。 “脉再呼一至,再吸一至,呼吸再至,名为无魂。无魂者当死也。人虽能行,名曰行尸。”容渊仍由颜轻鸿从自己跳下,也不再阻拦她。“这个镇子的人,现在,都是半个活死人了吗?你又如何得知里面的人是行尸而非单纯的死亡?” “一夕之间出现荒城,并非自然的力量可以为之,我进来的时候,看到脚下泥土发红粘稠,镇上也没有一点的活水,还有镇外方圆几里植草尽萎,恐怕是有人在此设下阵法,顷刻间夺去这个小镇的人的性命,然后将他们魂魄强行剥离,肉身做成行尸。我们进来看到家家户户所放置的棺材,就是那些尸体白天需要藏匿避开日光的地方,不是偶然,是人为。”萧白飒答道。 颜轻鸿听得也是一半一半的,过去的人生中她从来未接触过这样一些东西,在她的世界里,力量是绝对的主宰,可是这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是游离于法度之外的。 “武学....能破解这样玄妙的玄学术法吗?”颜轻鸿头一次对自己手中的剑产生了质疑。 容渊握住她的手:“万物相生相克,办法总是会有的。”他转头看向萧白飒:“昔年...你在北岐平叛,也一定遇过这样的情况,单纯以武术对玄术,可有把握?” “寻常武术是没什么用,但是我们三个,你和小姑娘已经步入了大无上境界,处于武界巅峰,我虽这十年来疏于武功,可却有些玄学底子在,应付这样的情况,应该不难。”接着,萧白飒又冷哼一声:“再不济,我当年在北岐遇上的境况比现在还不知要诡异阴森多少倍,最后折了五年时间那北岐神官和国主还不是讨不了好处来求和?鬼怪乱神之力,终究是虚幻的,比不得人力。” 这厢谈话间,天约莫也黑沉下去了。 第39章 夜行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了。一片寂静中很容易就听到外面的动静。 首先是木板碰撞的声响,其次就是细碎凌乱的脚步声,然后,外面便传来了吵杂的人声。 “人声?”萧白飒的瞳孔微微一缩。 她猛然站起来,寒魄从袖中滑落,稳稳落在手中,“出去看看。”她转头对容渊和颜轻鸿二人说。 “我先出去。”手腕起落间,容渊将玉箫持于手中,拐过内室朝外走去。 颜轻鸿也是拿好了链剑缠在手臂上跟上。 “你的剑,很好。”萧白飒在她身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颜轻鸿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而是跟紧了容渊。 然而,推开房门,走出大厅拐角的一瞬间,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僵在原地的。白天空无一人的庭院内,现在恍若这个府上的人还没死去的时候一样热闹。来往的仆人,主母...最为显眼的还是为一个打扮华贵的中年妇女奉茶的栀娘,显然地她看到走出来的三人,手一抖,茶汤瞬间倾洒在地。 她惨白了脸,嘴唇哆哆嗦嗦地抖出两个字。尽管没有声音,但是三人都知道她说的是“快走”。就在那一瞬间,大厅内鼎沸的人声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那位看起来是当家主母的中年妇女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向出现在角落的三个人。她的脸色红润,如果不是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旁人一定认为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位中年妇人扭过头来的时候,其他人纷纷停下来手头上的动作,也慢慢地,不约而同地转头朝着几人站立的地方盯着。那些人的面容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整个眼球都是白色的。 “啊,有新鲜的活人啊。”那个女人阴惨惨的说了一句,然后扶着桌子起身。 栀娘哆哆嗦嗦上前,轻轻挽住那个妇人的手:“娘...咱们喝茶。”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只是那个妇人一挥开手,栀娘摔倒在地,再也不顾得其他地朝他们喊道:“快走!” 同时,大厅里的人慢慢地都朝他们三个靠拢过来了。 一屋子一个个外貌像是活生生的人,但是走路的姿势却是歪扭得不成样子,似乎是四肢不协调一样。 “我还没见过这种行尸。”萧白飒低声说,“行尸应该是没有自己的意识的,可是他们....” “和活人很像。”容渊以手中玉箫为武器,蓄势待发。 “人不多,我们三个来解决应该不是问题。” 唰的一声,链剑在空中卷出几个弧度,顷刻削下了两个欲扑上前撕咬的尸体。 可怕的竟然是那些尸体被削掉头颅以后,断裂的颈子里喷出一米多高,深红色的血!真的宛如活人一般! “都别手下留情,这里的东西一个都不能留!”容渊折出玉箫,汹涌而出的真气聚集化为一道道无形的剑刃,撕裂着附近的一切。 萧白飒快速跃起,凌空踩过桌椅,一把就把瘫软在地的栀娘拉起来。 “不要....”栀娘泪流满面地看着容渊和颜轻鸿。 在她看来,这真的是一场屠杀。 只是常年混迹于腥风血雨的二人没有察觉,在江湖厮杀中砍杀活人他们也未尝心软过半分,更何况面前的目标是已死之人。 萧白飒看着那些行尸的异状,脸色也是冷酷得惊人。 “他们已经死了。”她冷冷地说道。 栀娘捂住眼睛,不忍心再看自己亲人被屠杀的画面,放声大哭。 容渊,颜轻鸿二人很快就把屋子内的行尸杀掉了。他们二人飞身上前,颜轻鸿也过来扶着瘫软的栀娘。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萧白飒说道。 她这样说,容渊和颜轻鸿也都不敢停留,颜轻鸿伸手来拉栀娘,却发现她因为刚才的刺激导致现在神智有些不清醒。 “想要活命,就跟我们走!”她沉声说道。 “他们不会伤害我....”栀娘喃喃道:“只是你们....你们都逃不掉的....” 她这番呓语让三人更加心惊,容渊顾不得其他,反手就把栀娘敲晕丢到自己背上。 “走。”他将玉箫挂回腰间,果断说道。 三人不多做停留,勉强趁着夜色往府外走去。 只是可怕的是,当他们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大门时,被眼前的景象又是一震。 触目不再是今日所看到的荒凉死寂,外面的街道挂满了彩灯,绚丽的夜市景象铺开来,小贩在小摊上叫卖,食铺,酒肆,成衣....全都开了张,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然而,在他们踏出府门那一刻,他们所面对这条街上的人声又忽然全都安静下来了,那些路人,小贩,在街上的所有人,像先前在屋子里的人一样,以一个奇怪而扭曲的姿势回过头来,直勾勾盯着他们,眼球是一片白色。 “真好,又有活人了。” “嘻嘻嘻...我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悉悉索索的语言传进三人耳朵里。 然后他们慢慢地又朝她们靠近。 容渊忽然感到肩上一阵刺痛,栀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她的手指紧紧扣住容渊的肩膀,眼睛里有触目惊心的绝望和悲凉。 “逃...逃不掉的...死的...是整个镇子的人...”她的声音走在剧烈地颤抖。 容渊立马把她放下,反手将她推进府门。“里面是安全的,我们解决完这批人就带你离开。若是天亮以后我们没有来开门,你就趁着白天赶紧离开。”然后迅速把门牢牢扣住。 厚重的大门隔开了栀娘的声音。 颜轻鸿心惊地看着汹涌的人群,仍凭他们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去对付那么多的人。 容渊并指往虚空中一切,瞬间巨大的气流将面前密密麻麻的人斩开来,那些被空剑砍中的行尸头身分离,倒开了一片。 萧白飒最先跳进行尸群里面打算开路,没想到尸体的数目太多,她被围成一个包围圈,寒魄双刃已经沾满了暗红的血色,剑刃上不断渗出霜水,她身侧三丈以内寒气四溢。 “颜儿,去助她!”容渊凝聚真气,在中间短暂地劈开一条路。 颜轻鸿飞身一跃,迅速朝着中间空开的路朝萧白飒而去,同时手中链剑卷出,削掉了一个欲从背后偷袭萧白飒的行尸。 她进入包围圈与萧白飒背对背靠着各自对付面前的行尸。 “这感觉...糟糕透了,就像是自己在屠杀活人一样。”鼻间尽是浓烈的血腥气味,颜轻鸿皱眉。 “我们一个经历黄沙战场,一个在江湖上手染无数鲜血,就不要说这种话了吧。”萧白飒侧身挥出两对寒刃,剑刃所过之处霜雪顿生,可见是下足了十成的功力。 “这样我们撑不了多久,行尸数目太多我们也没办法突围。”颜轻鸿担忧地望了一眼容渊那个方向。 “替我护法。”萧白飒忽而停住了剑招。“我说撤的时候立马撤开!” 颜轻鸿闻言立马侧身,将缩短的链剑抖开,绕成一个圆弧环绕在二人周围。 “渊儿,将萧给我!”萧白飒猛然将双剑一并,凝足寒气将剑狠狠插进脚下泥土中。刹那间由她们为中心,方圆几丈内的气温降到几乎到零点,白色的霜气蔓延开来,蔓延到那些汹涌而上的行尸的脚下,硬生生结出了冰块冻住了他们行进的脚步。 容渊遥遥地将玉箫击出,白色的长萧飞向萧白飒那里,她喝道:“撤!” 颜轻鸿手腕动起来,将围绕在二人的链剑收回垂在地上。 萧白飒伸手接过玉箫,几转回落间将长萧放在唇边。低沉喑哑的箫声流出,像一曲安魂祭,原本围绕在她们四周的行尸竟然纷纷安静下来,慢慢垂首站在原地不动了。 萧白飒眼神示意容渊和颜轻鸿二人,一向冷冽沉稳的眼睛多了几分催促焦躁。 容渊意会,立马踹开门捞出里面的栀娘背在背上,足尖一踏踩着那些行尸的肩膀几个飞身落到她们这边。颜轻鸿拔起地上的寒魄,掌心与剑柄接触间只感觉一股寒气直直往自己心脉钻去,冷得吓人。 萧白飒的气息到现在开始有些不稳,她上半身没有动,但是脚步却急速往后行尸少的地方退去。他们几人很快退到了尸群比较少的地方,开始往镇外跑去,此时,萧白飒的箫声开始断断续续的,原本安静的尸群又开始骚动。 她的唇边开始有鲜血流出,但是还是撑着吹奏曲子。 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往外退去,直到快到镇门的时候,萧白飒停住了箫声,白玉萧无力地从手中滑落,她往前一个踉跄,呕出一大口鲜血,鼻间也有鲜血流出。 箫声一停,后面静止的行尸立马又暴动起来,纷纷往这边走来。 颜轻鸿马上俯身去扶起萧白飒,就在这短短被耽误的时间内,他们的努力前功尽弃,眼见着几个人又即将被行尸包围。 然而就在此时,有剑光划开他们前面涌上的行尸的喉咙,那些尸体纷纷倒下。 有人执剑而来,对他们说道:“走!” 那人背对着他们,刚才那招惊人的剑术竟然只是由一把木剑使出! 他手腕起落间,剑气侵袭出去,所过之处鲜血四溅,那些尸体纷纷倒下。再次争取多一点时间后,他一手扶着颜轻鸿拉住的萧白飒,嗓音沉稳:“走,撤出外面那道雾气就安全了。” 颜轻鸿没来得及看到那个人的面容,就被容渊拉着使出轻功撤离了。那个男人一只手半扶着萧白飒紧跟其后,另一只手执剑砍掉紧跟上来的行尸断后。 有了多一个人的相助,他们很容易地就穿过迷雾回到先前停留的地方。 那些行尸似乎是真的没有追出来,奶白色的雾气之后映出一个个黑色的身影,显得尤为可怖。这个时候天光已经微微亮起,这样的光线勉强可以视物。 “看来他们走不出那层雾气。” 一夜的血战,颜轻鸿感到分外的疲惫。她转过头来,只见容渊已经把栀娘放下让她靠在一边的枯木上,而他自己站着,面前是那个持剑突然出现助了他们的男人。 她顺着容渊的目光望过去,然后呆立在原地动都不能动了。 那个男子也是一身白衣,与容渊面对面站着仿佛是铜镜中映出来的影子,他笑容温柔,眼睛却深沉如海,唇角弯起的弧度都和容渊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鬓边参杂了几缕银丝,泄露了他的年龄。 那个原本应该死去,长眠在皇陵的承元帝,容渊的父皇,慕容起,现下竟然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 颜轻鸿脑中轰地一声,回头去看容渊,只见他笑容如旧,似乎是毫不意外。 然而还是慕容起扶着的萧白飒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她恢复了一点力气以后,立马挥开慕容起扶着她的手。刚才大规模动用寒魄的寒气以及吹奏安魂曲花了她太多的真力,以至于遭到反噬受了内伤,现在她的身体十分虚弱,所以还没站稳,体内气血又是一阵翻涌,喉头涌出一股腥甜。 慕容起想上去扶着她,却无情地被一个“滚”字堵在原地。 颜轻鸿跟他使了一个眼色,然后上前扶住萧白飒。 “回到我们刚开始落脚的那个客栈吧。”容渊走上前,不着痕迹地按住慕容起欲上前的身体,“这里始终不安全,先找个地方休息再说清楚前因后果。” 慕容起和容渊对视一眼,也不再试图靠近萧白飒。 他们共同扶起还在昏迷的栀娘,然后朝着丛林下山走去。 天亮以后,客栈。 颜轻鸿将熬好的药拿到萧白飒房间里,然后就看到正在勉强支撑起身体想要下床的萧白飒。面对这个跟自己性格有六分相似的女人,颜轻鸿心中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想早点死就出声。”她冷哼一声,把煎好的药放到桌子上。 萧白飒脸色苍白,淡淡看她一眼,坐到桌子边端起药一饮而尽。 “我活了三十几年,什么伤没有受过。”她说道,“他们在哪儿?带我过去。” “你还是休息一会吧。”颜轻鸿刚才被她这样噎了一噎,语气有些生硬。 “来不及了。”萧白飒垂头轻声道,垂落下来的黑发挡住了大半边脸。“带我过去。” “.......”颜轻鸿朝她伸出手去,萧白飒也不多推让,轻轻把身体往她这边靠了。 另一边,醒过来的栀娘和容渊,慕容起二人慢慢地叙述了镇上的事情。 “我们镇子虽然处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来往行人也比较稀少,但是一直都很平安。直到那一天.....”栀娘似乎是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镇上来了一位黑袍旅人,那时候我下了山去买卖药材,并没有过多地在意。等回来的时候,小镇的人.....全都消失了。家家户户的门口挂着白色的招魂幡,家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棺材。我也不知道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是怎么做到的,等我壮胆去推开那些罗列整齐的棺材的时候,看到...里面躺着的,我家里人的尸体,不仅仅是我家,其他门户也是如此,整个镇子上没有任何活物,连家禽也....”栀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怕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后来我发现,每到晚上的时候,那些原本躺在棺材里的人都会出来活动,与常人无二,而且..也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他们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可听说有人进去过这个小镇,再也没有出过来。”容渊补充了一句。 “是的,打那以后,如果有外来人闯入或者留宿过夜,被他们发现以后,立马就会被撕咬吞噬得骨头也不剩,所以我才那么坚持让你们在天黑以前离开。”栀娘有些懦弱的捂住脸。 “我也想过要离开的,可是我舍不得我的丈夫,我的家人....每到晚上的时候,他们.....就好像他们还活着一样,他们的一言一行,哪里像一具尸体啊...”栀娘小声地呜咽着。 此刻,萧白飒大力地推门而入:“他们严格来说的确算不上死尸。” 三人惊愕地齐齐望向萧白飒的方向。 “他们是活尸..但算不上真正的活尸,因为是半失败品。”萧白飒一只手握拳,轻轻抵在唇边咳了两下。“你刚才说有个黑袍人来过?”她转头问栀娘。 栀娘点点头,“个子很高,但是带着斗笠,看不清楚样子。” “如果我没猜错,这座镇子里的人应该只是他炼制活尸的牺牲品。他自觉失败以后,在镇外布下一层迷障结界,那些行尸穿越不过镇外的迷阵。” “那....如果这样说,那个黑袍人还没炼制成功,是不是还意味着有其他的试验品?”容渊说。 颜轻鸿的心轻轻一缩,“原来你说的时间不多是指这个。” 黑袍人....个子很高,会北岐幻术。 颜轻鸿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你所说的那个人,可否能详细说出他的穿着?” “一身黑袍,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腰间挂着一佩玉。” “可是白玉?圆弧状的?”颜轻鸿眼神一凛,疾步上前厉声问。 “对...”栀娘被她这样声色俱厉的样子所吓到。 “他....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是什么人?” 颜轻鸿忽然觉得颓然,她坐下,喃喃道。 “他,是谁?”萧白飒问道,“你指的是苏沉生?” 然而颜轻鸿片刻的失神很快就被萧白飒的声音拉回来。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点清自遇上苏沉生以来每一种值得怀疑的点。 刚开始的时候显然他就认出她来了,后来相邀她去相府,不顾一切地取走她的玉佩,然后还故意留下痕迹让她追查至北岐。 他取她的玉佩的目的是什么?将她引入北岐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何要大规模的炼制活尸?他又如何会幻术? 颜轻鸿望向萧白飒:“北岐人是不是都会术法?” 萧白飒眉眼冷了一下,她慢慢挪过来坐下。 “并非所有北岐人都会术法,大部分人所会的就只是比较低级的幻术,最多只能用来制造幻象蒙骗一下人的眼睛,而能够炼制行尸这一类高阶的术法,只有神宫的人才会,如果你能确定那个黑袍人就是苏沉生的话,那么很可能他也是出自神宫,只是神宫主祭祀以维持万灵秩序,是绝对不可能做出一些这样伤害普通百姓的事情的。” “.....”颜轻鸿沉默。 “可是你说除了神宫的人,没有人可以习得这种高阶的术法。”容渊道。 “也许我们可以顺着神宫这条线索摸上去。”颜轻鸿忽然说道,“可能...苏沉生真的是神宫里的人呢?” 她回头来看萧白飒:“北上去神宫吧,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出答案。”颜轻鸿低声道。“我想查清楚,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镇灵玉,仳离珠。”萧白飒忽而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容渊:“你曾说有贼人血洗过药王谷,就为了找一样不为人知的东西。” “是的,药王云爻就在那时候惨遭毒手。” 颜轻鸿是听得一头雾水,萧白飒闻言眼神却瞬间雪亮如电。 “你有没有发现,刚才行尸群起攻之的时候,你是被袭击最少的?”萧白飒问颜轻鸿。 “好像是这样。”颜轻鸿轻轻点头,“这个跟你们说的有什么关系?” “镇灵玉顾名思义,镇鬼驱邪,如果我没猜错,你说苏沉生从你身上取走的那枚玉佩就是镇灵玉,因为你常年随身,多多少少这块玉残存在你身上的气息让那些活尸都不敢过多靠近你,仳离珠则用于养生魂保存尸体,当年药王云爻用在了他身上。”她淡淡扫一眼慕容起。 萧白飒道出的信息量太大,颜轻鸿烦躁的揉了揉额头。 “他收集这些东西到底要做什么?” “仳离珠,镇灵玉,目前我们能知道的只有这两样。”容渊若有所思地道。 一直沉默的慕容起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珠子,浑身晶莹剔透,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沉睡多年,醒来的时候,发现这颗珠子就含在自己口中。” 他朝萧白飒看去,只见她与他的目光对上,然后很快又冷冰冰地移开。 “这是仳离珠。”萧白飒淡淡说。“再不入北岐找到苏沉生加以阻止,活尸的数目一旦蔓延开来,怕是北岐又会一场动荡。慕容晔刚登基,根基不稳,这种时候附属国又再出什么乱子,只会让东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天一亮就启程吧。” 慕容起听着,没有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我去找马车,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骑马奔波。”他深深看了一眼萧白飒,然后起身离去。 容渊看向萧白飒身后的颜轻鸿,颜轻鸿朝他耸耸肩。 “早点回去休息吧,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头一次地,他对萧白飒说。 她颇不自然地躲开容渊欲扶她的手,“我自己可以。”说着就走出门去了。 颜轻鸿站在原地,不知怎的表情有点尴尬。 “你又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你们这一家三口,太别扭。”颜轻鸿很艰难的说。 “父亲与她隔了那么深重的爱恨,我又与她交集不多,在之前还称得上是敌人自然是....” “不不不,我是说你们年龄,”颜轻鸿比划了一下:“她看起来太年轻了,伯父看起来,也很年轻,你晓得吧。” “........” “不过,先帝为何会死而复生?白飒说的药王谷和仳离珠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颜轻鸿的问题,容渊勾唇一笑:“父亲没说,谁知道呢?也许是上天眷顾吧。” 颜轻鸿不可置否,随容渊安置好栀娘以后,便早早去歇下了。 第40章 故人 东战,百绝关。 这里是东战最北的边界,接壤北岐,过了百绝关就是北岐国境了。可能是靠近北边的缘故,这里的气候特别寒冷,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程度。 颜轻鸿紧了紧身上裹着的红色斗篷,也忍不住打颤。 “这里真的好冷啊。” 他们几个正在排队入关,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中,商人和旅客比较多,在这他们还看到住在边关的北岐人,他们身材高挑,眼睛是湛蓝的颜色,轮廓也比东战人深邃一些。 “北岐一直跟东战北疆的一些大城市有商业往来,逐步发展起来,两个国家的人在这一块地方往来甚密,后来两种文化慢慢融合,所以在这里国与国的界限还没有那么明显,等真正进到北岐内部,就可以看到不一样的景致了。”萧白飒的鼻尖也被冻得通红,但是她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还在给他们解说。 她抬头看向前方那道关卡:“在这里停留一天吧...补给一下物资,过了百绝关,还有很长一段荒芜人烟的路。” “我们应该去哪?从何查起?”颜轻鸿蹙眉。 “从苏沉生可能来的地方。”容渊淡淡道。 “神宫。”剩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到这里,你们接下来的行动都要听我的,这里不比东战,奇妙诡异的事会发生很多,万事注意,切莫张扬。” 萧白飒说道。 她的话听起来有些自负,却是事实,因为四人之中没有人比她还熟悉北岐。 “去神宫的话,那我恐怕是要碰见老朋友了。”萧白飒说。 她一直看着关卡内戍守的将士,面具后的眼睛多了几分晦涩难懂的情绪。 “怎么了?”容渊偶一回头看到颜轻鸿一副游离的模样,于是低声问道。 “没...只是看到这些异国的东西,并不感觉陌生,反而有些熟悉的样子。”颜轻鸿低声说道。 “如果苏沉生真的来自北岐,也许你的幼年会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颜轻鸿回想了一下苏沉生的样子,是轮廓比东战人还要深邃一点没错,以至于她的样貌也是比一般女子要显得英气明艳一些。“但是我记得他的眼睛不是蓝色的。” “先去神宫,查清楚为好。”容渊说道。 两个人交谈完,刚好也过了关卡,一回头发现萧白飒不见了踪影。 “她去别的地方了,让我们找这里最好最大的驿站落脚。”慕容起轻叹,指了指后面的马车。“这个,卖了吧,她身上的伤也好点不肯坐马车了。” 容渊接过慕容起手里的缰绳,却又发现身边的颜轻鸿也不见了。 “你们先去找地方歇息吧,我去周围看看!”颜轻鸿在他前面不远处笑弯了眉眼,“我周围去逛逛,晚上跟你们汇合。” “等等。”容渊叫住她,然后从袖袋里面掏出荷包扔给她:“记得早些回来。” “嗯。”颜轻鸿伸手接住钱袋,掂了掂,然后朝他们挥挥手离去。 容渊看着那个绯色的身影远去,弯起唇角一笑。 慕容起若有所思地看了容渊一眼。 “小姑娘挺不错。”慕容起说。 “父亲要与我喝一杯吗?”容渊含笑看向慕容起,两父子的面容相似极了,不由得引来路人注目。 “也好,给我说说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吧。” 颜轻鸿一路过去,随意地逛着。路过一摊摆着小玩意儿的档口时停了下来。 “姑娘,来看看吧。”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伯伯,此刻他湛蓝的眼里满是和善的笑意。 也许是想起了同样岁数的王大爷,又或者是在异地远离飘摇风雨的江湖,颜轻鸿对人的戒心放低了很多,此刻也停留下来仔细端详着摊位上的东西。 “老伯你怎么也会做东战人的玩意儿?”颜轻鸿笑着,一眼就相中了一直木簪,木簪上面刻着温润古朴的梨花。 “哈哈哈,我家老婆子是东战人,我这手艺还是她教的呢。”摊主说道。 “这只支簪子我要了。”颜轻鸿问过价格,然后付了钱,将簪子收入袖中。 容渊带起来,应该会很适合吧。 想到他,颜轻鸿唇边不禁浮出一丝微笑。 她继续逛着,好奇地打量异乡的风土人情。 百绝关并不大,颜轻鸿来来回回逛了好几圈,觉得有些累了才选了一家酒肆坐下来。 “姑娘要些什么?”店家是个北岐人,说话带着点鼻音,见到颜轻鸿进门便热情的迎上来。 “有酒吗?”颜轻鸿选了个相对安静地地方,问道。 “姑娘是要美酒还是烈酒?”店家笑着问了句。 颜轻鸿一听,好奇心就上了:“美酒是什么,烈酒又是什么?” “姑娘第一次来这吧。美酒是北岐对东战的酒的叫法,我们北岐的酒比不得东战好喝,但是胜在烈,所以才有美酒和烈酒之分。” 颜轻鸿不禁暗自觉得有趣:“那就给我来一壶你们北岐的烈酒,再来几样下酒的小菜吧。” “好咧。”店家手脚麻利地下去布酒布菜,上酒的时候还特意叮嘱颜轻鸿。 “姑娘要是酒量不好,就不喝太多。” 颜轻鸿点点头,等店家下去忙的时候,给自己满上一杯。 “独食难肥啊。”一道清冷的声音穿插进来,颜轻鸿斟酒的手顿了一下,只见一身黑衣的萧白飒在她面前坐下。 “还真是凑巧。”颜轻鸿把满酒的酒杯推到萧白飒面前,招呼店家再拿来一只酒杯。 酒液倒入洁白的杯子中,北岐的酒不似东战那般清澈,反而有点浊重的黄色。 萧白飒不知怎的看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她翘腿坐着,倒也不急着喝,反而慢悠悠地击打着杯子的边缘。 颜轻鸿晃一晃酒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咳咳....”但是下一刻她很快就咳出来了。这个酒比她平时喝的要辛辣好几倍,一入到嘴里,辛辣的气息直冲喉咙,差点没把她呛死。 萧白飒闷笑一声,“北岐的酒可不是这样豪饮的,你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说完,她抿了一口,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轻轻眯了起来。 “多少年了。还是这个味道。”她把身体后仰,似乎是有点眷恋的打量着这个地方。 颜轻鸿学着她的样子抿了一口,滚烫的酒液在嘴边蔓延,咽下去以后,似乎有一把火从胃里烧出来,驱赶了身体的寒冷。 “这里的冬天冷,所以他们的酒比东战的要辣好几倍,到了凛冬,家家户户都是靠这个过活。”萧白飒说道。 “这个味道,依稀...有点熟悉。”颜轻鸿很快就适应了这种酒的味道,醇厚辛辣的酒香绕在舌尖久久不愿离去,似乎是唤醒了她某种遥远的回忆。 “这么说来你也算半个北岐人了。”萧白飒说道。 “我对那时候的事没什么记忆。”颜轻鸿淡淡地道。 “店家的!我的酒怎么还没到!”啪地一声,萧白飒身后那一桌有酒壶碎裂的声音传来。 颜轻鸿越过萧白飒的身后看去,那一桌只坐了一个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大汉,身上穿着沉色的甲胄。 颜轻鸿不悦地皱眉,扫了一眼匆匆赶来的店家,再回看那个男子的时候,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萧白飒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手中原本稳妥的酒杯却是一颤,酒液倾洒而出。 颜轻鸿微眯起眼睛,看到白飒刹那间失去血色的嘴唇。 萧白飒转过身体去,刚好可以看见那个颓唐的中年大汉趴在桌子上醉倒了,他留着胡子,头发很凌乱,皮肤也因为干燥寒冷的天气有些皲裂。 “你认识他?”颜轻鸿看到白飒的一异样,问道。 “以前共同戍边的部下。”萧白飒沉沉道。 颜轻鸿没有再言语,看着白飒脱下披在她自己身上的黑色大麾,步履轻盈地走到那男子身边去将手中挽着的大麾搭在他身上。 那一刻,颜轻鸿感受到了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沉重的悲伤。 她没有多停留,很快揍回来,掏出碎银放在桌子上。 “走吧,去走走。” 颜轻鸿喝完手中这杯酒,起身跟着萧白飒离去。 那边那张桌子的大汉,睡梦中低沉沉地呢喃。 “将军....” 第41章 酒冷 两人并肩走着,因为萧白飒心情沉郁的缘故,颜轻鸿也没有多说话。 “这里有一道很好看的湖,走吧,去那里。”萧白飒突然开口。 颜轻鸿不知怎么去接这个女人的话,也只得默默跟上去。 一路走到靠近关卡尽头,颜轻鸿终于看到萧白飒嘴里说的那个湖。 湖不大,却被好几种色彩分割成了几块,青色,蓝色,樱色....湖水仿佛是静止不动的,浅淡的颜色也仿佛是凝固一样,水色空明。 湖底没有鱼类,只是悠悠漂浮着各色的水藻。 “这叫镜湖,当地人把这个湖称为上天的恩赐。”萧白飒挑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把银面具摘下来,露出那张绝色清冷的脸来,“每年神宫都会派人下来在此举行冬祭,求天恩赐福祉于民。” 颜轻鸿坐下,从怀里摸出几样东西扔给萧白飒。 “如果靠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求上天恩赐福祉,那世上何来那么多造化弄人,我始终相信,只有自己的手能够把握命运。”颜轻鸿跟着坐下。 萧白飒接过颜轻鸿扔过来的东西,仔细一看,唇角轻轻一抿:“你这丫头倒是精明。”她拔开酒坛的塞子,啜一小口烈酒。 颜轻鸿被她的这个微微的笑容惊了眼,饶是她也是女人,也忍不住觉得心跳加速。 “方才那个人....是熟人?”颜轻鸿也抿了一小口酒,问道。 “共患难共生死,我只是没想到他还守在北岐。”萧白飒撩开衣摆坐下,侧头去看颜轻鸿笑意满满却未达眼底的模样。 她这句话说得轻易而沉重,可却像藏在边关埋在地窖下数年的烈酒一样意味深远。 “都是血啊。”北岐的酒很烈,颜轻鸿没过多久就觉得脑袋已经有点晕了。她呵呵一笑,手搭上腰间链剑的剑柄,葱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雕刻的暗纹,“无论是你在战场上,还是我在江湖中,都是血色一片啊。” 颜轻鸿有点醉了,整个人躺倒在身后的花丛中。 萧白飒因为有底子在的缘故,比颜轻鸿清醒一些,但一贯苍白的脸颊扶起一些红晕来,凌厉杀伐之气也褪去了几分。 她耸耸肩,对颜轻鸿说的话不可置否。 “谁让我们都有所执着的东西呢。”萧白飒自嘲般笑出声来,“这就是女人啊。” 颜轻鸿迷蒙着眼,伸出手轻轻拂过身边的白色小花。 “喂,你会不会舞剑?来一段吧。”颜轻鸿对萧白飒说道。 “我的寒魄出鞘是必须见血的。”萧白飒又是一笑。 “喏,用这个。”颜轻鸿手脚已经开始发麻了,她解下腰间的链剑,往前一丢。这一丢就不禁用上了真力,链剑直挺挺地飞了出去。 萧白飒高高跃起,单手掌心朝外顶住链剑飞驰而来的剑柄化解了力道,然后顺势一握,原本刚直的剑身舒展开来,她凌空旋身,剑身往下挥舞,瞬间扬起大片白色的花瓣。 “好!”颜轻鸿被她这行云流水般的招式所震撼,忍不住喝彩。 萧白飒黑色的身影矫健如鹰,往外一掠,竟然点过那五光十色的湖水!平静的湖水泛起一阵阵涟漪,颜轻鸿也没有想到萧白飒的轻功已经高超到可以自由在水面上行走的地步。 链剑宛如一道寒光在湖面上游走,颜轻鸿感觉眼前的幻影越来越多,最终,萧白飒用剑在湖面破开一道水花,几层楼高的浪花喷涌,此时颜轻鸿也借着酒意静静地睡去了。 萧白飒踏浪归来时,只看到一身红衣的颜轻鸿仰面躺在花丛中,一头长长的头发如海藻般浓密,要白不白,衬着身下艳丽的红纱。她昏睡过去,眼角也许因为醉酒的缘故泛上了一点绯红,美得惊人。 站在她身侧的白衣公子拿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弯腰轻轻盖在了她身上,动作轻柔地不像话。 “是把好剑。”萧白飒轻声说道,将手中的链剑递给容渊。 容渊勾唇一笑,拿起链剑的剑柄,另一只手并指在剑刃上轻点,那剑仿佛是有生命般,乖乖蜷缩缠在他手上。 “你身上戾气太重,它累了。”容渊不急不缓地俯身,半蹲在地面,动作轻柔地将颜轻鸿打横抱起来。 “......”萧白飒看着。 “你带她先回去吧,北岐的酒酒性太烈,她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 她转身,用脚尖勾起地上残余的半壶酒往空中一抛,然后接住。 容渊不语,那双墨色的眼睛看着湖对面隐约可见的另一个白影,显然萧白飒没有注意到。 “好。”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也不多作停留,抱着颜轻鸿就离去了。 “唔....”颜轻鸿感觉身体有些晃动,缩了缩脖子。她稍微睁开了一下眼睛,朦胧间看到容渊来了,撒娇似的往他肩膀上蹭了蹭。 “你怎么来了?”她喃喃道,尾音有点上扬,像是小女孩撒娇一样。 平时张牙舞爪的女人此刻喝醉了像是收起爪子的小猫一样,容渊不禁觉得被撩的心痒痒的,低头去吻了吻她绯红的脸。 “嗯,来了。”温柔的嗓音拂过耳际。 颜轻鸿点点头,伸出手去圈住他的脖子,重新合上眼睛埋头在他怀里睡了。 萧白飒看着这对璧人远去以后,才回过神来。 她弯腰捡起地上放着的酒壶,拔开瓶塞喝完最后一口残酒,擦擦嘴角然后把酒壶往后的花丛中抛下。 烈酒驱赶了冬日的寒意,却怎么也达不到心底。 她张开双臂整个人往颜轻鸿刚才躺过的花丛中一倒,花瓣纷纷扬扬散开,有几瓣白色的花落到她脸颊边。萧白飒拿起一块花瓣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苦涩的汁液在口腔蔓延开来。 她忽而闭上眼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出来吧。”轻轻浅浅的声音,不同于一路上的生硬冷冽。 靴子踩过杂草的声音传来,有人走到她身边,然后拂衣坐下。 身旁男人轻柔的呼吸声传来,平稳有力,生怕会惊扰到她歇息一样温柔宁静。 若是在以前,她是看不到这个人这样的模样,从来都是他身居高位,满满浅笑温柔却暗藏刀锋的样子。 “慕容起,我们都老了。”她慢慢睁眼,没有去看身边的男人,而是看向虚无的天空。 “我已经长出了白发,而你,还是二十几岁的样子。”慕容起浅浅勾起唇角,目光落到这个容色清冷的女人身上。 “隐世家的驻颜养生之术常在,按照这个速度衰老,我原本可以活百二十年。”萧白飒不动,却慢慢地说道。“而如今,你我最多也就七十来岁的寿命。” 萧白飒采下一朵花,收拳握住,再张开手心的时候,原本不过拇指般大小的花朵膨胀了好几倍,开在她的手心。 “当年云爻用的是药王心法救的你,他拿出来十年寿命,我拿出来四十年,当年那一剑,我算是偿清了。” “我欠你太多。”慕容起勾起一个笑容,“到如今我想弥补,却好像是晚了。” “我的爱恨,青春,都耗在你一个人身上,慕容起我累了,放过我吧。”萧白飒闭眼,“这次同行,就当作是我们为人父母对渊儿这些年亏欠的弥补,过后,我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了罢。”萧白飒起身,将手中硕大的花朵往空中一抛。 花瓣四散,在空中幻化成纷纷无数花瓣落下来,雪白美丽,像一场永不凋谢的花雨。 她闭上眼睛,全然不顾身边的慕容起什么反应,沉沉地睡去。 慕容起垂眼看着身侧这个毫无防范的女子,等她呼吸平稳下来以后,脱下自己的外袍搭在她身上。 “我自是知晓你这样说放下就放下的性子,可是我不能啊,飒儿。” 他望着空中还没有停歇的飞舞的花瓣,轻声说。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停止过去爱你。” “飒儿,我不会放手,从前因为身处在高位受束缚加诸给你的种种伤害,我用我的余生去赎罪。” 第42章 冬祭 原本应该第三天启程往神宫而去的一行人,被萧白飒生生拖住了脚步。被问及原因,始作俑者才刚刚起床,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不是说了吗,没过多久神宫便会派人来主持冬祭,何必大费周章再去往那边跑。” “.....”三人表情各异。 “你能保证神宫的人会见我?”颜轻鸿耸肩。 “没意外的话,今年主持冬祭的应该是故人。”萧白飒忽而叹了口气。“即使你不去找他们,一旦你踏入了北岐地界,神宫的人也会知道你的存来来找你,你身上有苏沉生一半的血脉,苏沉生又出自神宫,这是迟早的事。” 颜轻鸿垂眼,神色晦暗不明。 “神宫....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她低语。 四人来到百绝关的第三天,北岐的第一场雪降临了。 彼时四个人正坐在客栈最顶层喝酒吃菜,忽然间感觉到下方的街道处忽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颜轻鸿一抬眼看下去,只见下面清一色是蓝瞳的北岐人。他们虔诚的跪倒在地,伸出手朝天,神色恭敬不掩激动。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北岐的风俗认为这场雪如果按时到,这就是一个好年的征兆。第一场雪过后,神宫会派人下来在那个湖主持冬祭。”萧白飒伸头出去望了望,说道。 “大自然的力量鬼斧神工,北岐人对自然保持着这样一种敬畏之心,难能可贵。”容渊伸出手指接下一片雪花,雪花很快就融化在他的指尖,瞬间只剩下一滴小小的水珠。 颜轻鸿莫名地想起多年前他们逃命在黄漠遇到的那场沙暴,心头轻轻一颤。 “没有生活在北边这样恶劣难挡的天气里,东战人,是真的拥有物资的富饶丰盛啊。”颜轻鸿轻轻叹息,“连条件稍微好一点的西域,也是抵挡不过漫漫黄沙的侵蚀。” “嗯。”容渊浅笑。 “入则无法家弼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忘,正因为处在这样安逸强大的环境下,东战才需要更加小心。”慕容起喝了口酒,但是似乎是不习惯这里的酒性太烈,俊朗的眉宇不可觉察的皱了一下。 雪忽然下得大了。 “看样子这场雪也得下个一天一夜。”容渊起身,将他们附近的窗户都关上。 颜轻鸿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容渊见她出神的样子,走过来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颜儿,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牵引着我一路过来一样,就像是...有人提前设计好一样。”颜轻鸿闭了闭眼,眉心微皱。 手中的酒还滚烫着,她叹了口气,将浓烈的酒一饮而尽。 冬月,百绝冬祭,雪后万籁俱静。 前来观祭的北岐百姓们一色白布衣,以白色抹额束头,他们跪地低头,神色肃穆。唯有祭台上的祭祀,身着鸦青色长袍,手持三尺漆黑色的短剑,踏着庄重肃穆的舞步在建在水面上的祭台上四处游走。 祭台下同样跪了一地神宫的人,男子银白面具覆面,女子白色面纱蒙面,男女身后长发无束,瀑布一样披散在脑后。 “天降生灵兮。”台上的祭祀沙哑地说。 下面跪着的神宫的人把双手高举过头顶,他们每个人的手腕都带上了一对铃铛,铃声在寂静的人群中显得异常清脆。 “佑我百民!”他们齐声说道。 “愿神佑我北岐!”下面的民众将头深深扣在地面上,齐声低唤。 短剑宛若蛟龙,挥舞间竟然掀起青色的光影,远远望去,仿佛有青墨色的烟雾笼罩在那个祭祀的周身。祭祀的身形越来越快,最后,在他鸦青色,毫无点缀的袍子上,慢慢地有绿色的花藤蔓延,最后在他的衣袍上开出了淡色的曼荼罗! 剑祭戛然而止。祭祀停下,手中的黑色短剑横在胸前,然后化作虚无。他衣袍上的曼荼罗花很快地凋谢褪色,消失不见。 “吾民,祭祀已结束,且退下。”他朝下方跪着的北岐人说道。 下面的人民再恭敬往祭台上一拜,全程也没有人说话,有序地退出镜湖边缘。那个祭祀又回头对下面若干宫人说道:“你们也退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是。”白衣男女起身徐徐退下,直到偌大个镜湖只剩下了那个祭祀一人。 “在下已经恭迎几位多时。”那个祭祀忽然侧身,双手交叠按在肩上,对着面前遥遥一拜。 湖边的灌木丛里面窸窸窣窣几声,颜轻鸿最先从里出来。 “阁下好眼力。”容渊慢悠悠自丛中踱步而出,他拂开衣服上的叶子,含笑看向祭祀,身侧却是暗流涌动。萧白飒却在此时出来,按住他,朝他摇摇头。 “一别十数年,故人可安好?”同样带着银灰色面具的祭祀问道。他的话声音不大,但隔了那么远,四个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萧白飒走上前来,伸手解开面具。“是一别十数年了。”叹息自她樱色的唇流出。 那位祭祀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解下了面具,面具下的脸英俊年轻,他湛蓝的眼睛看着萧白飒,也是半含叹息地说道:“你依旧是这样,时光不曾在你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你认识?”容渊微微挑眉,看向萧白飒。 “当年便是我们在战场的打个你死我活的,他是神宫现在唯一一位神侍,右侍炎罗。”萧白飒道。 “其余三位尊贵的客人,炎罗恭候已久,神官大人也在神宫等你们很久了。”他道。 “神宫的人直到我们要来?”颜轻鸿忽然站上前,眼睛盯住远方祭台中央的神侍。 “从您踏入北岐的一刻起,我们就知道了您的踪迹了。”炎罗踏出几步,双手交叠举起,然后扬袖散开。有星星点点的光芒撒下,落到水里。 彩色通透的湖水泛起了涟漪,涟漪中有碧绿色的茎叶破水而出出,大片大片的莲叶舒卷开来,亭亭玉立,碧绿的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湖面上很快就长满了碧绿色的莲叶,层层叠叠的,神秘而美丽。 “过来吧,我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您。”炎罗朝她伸出手。 颜轻鸿蹙眉,朝那边三人看了一眼。萧白飒朝她点点头,示意安心。见到萧白飒也没有阻拦,然后身形一掠就踏着满湖盛开的莲叶朝着湖中心的祭台过去了。 红纱在碧色的莲叶上拂过,然而她身形所过之处,竟开出了朵朵红莲!红莲如血,在一片碧波之中绽开,颜轻鸿也是觉得震惊,那些莲花似乎是有生命一般在她脚下开放,映出点点红光。 她足下轻跃,很快就点上祭台。 神侍束着与衣袍同色的抹额,容貌极为年轻。他一双湛蓝的瞳孔看着颜轻鸿,饱含沧桑和叹息。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孩子,现在都这么大了。” 颜轻鸿看着他,心神恍然,“你知道我?” “你可知的父亲是谁?” 颜轻鸿的神色在刹那间转冷,“我只知他叫苏沉生。” “他原是我们神宫中的神左侍,整个神宫中除了神官,唯有他的地位最为珍贵。”炎罗伸出手,在他张开的掌心中凝聚了一团乳白色的光芒。“后来他认识了一位女子,与之结为夫妻,然后有了你。” “你的意思是,在我出生的时候他还是神官?但是我记得三岁时候我们明明还被人追杀。”颜轻鸿眉头微皱。 “你原本,是胎死胎。”炎罗也看着她,“看到了吗,你踏波而来的时候,在你的脚下开出了朵朵红莲。红莲是来自地狱的花,只有在地狱游荡过的人才有资格配得上她。” 颜轻鸿侧头去看身后还没有枯萎的朵朵红莲,“那不是...你幻化出来的吗?”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支配这种地狱之花,来看看吧,看完也许你会得到答案。”炎罗将手伸出去,那团乳白色的光芒在他掌心浮浮沉沉,散发着幽光。 “......”颜轻鸿垂眸去看那一团光芒,最终伸出手去触碰。 在手指碰到这团光芒的一瞬间,那团光芒倏忽在她眼前放大,一下子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 第43章 红莲 一阵强烈的刺眼白光褪去以后,颜轻鸿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周围的景象已经不是刚才那样了。 她站在一个很宏伟的宫殿外,宫殿是她在东战从未见过的装潢。 宫外不远处有女子细碎的脚步和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颜轻鸿抬眼望去,便看到一个穿着紫色华服的女子匆匆朝她跑来。那女子眉目倾城,唇角却衔着惶然的弧度。 颜轻鸿看着那个女子的容貌,那句娘硬生生地脱口而出,只是那个女子似乎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径自从她身边跑过。颜轻鸿立马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那女子,却没想到自己的手直直的从她身体穿透过去。 她一愣,才忽然想起来这不是现实。她迅速回身跟上,看到女子紫色的裙裾在殿门外一闪而过。 颜轻鸿从殿外看进里面去,发现里面是黑魆魆的一片,根本看不到有任何东西。她也没有多虑,抬腿就跨进了殿门。双脚落地一刻,眼前黑暗忽然尽数化作迷雾散去。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大道,是半透明的冰蓝色,路上映着万千璀璨繁星。道路的尽头有一个很大的池子,颜轻鸿抬头望去,被那池子的颜色惊到。 那里面的水不是清澈透明的,反而是鲜艳如血,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翻搅似的,池水汹涌不安。 “沉生,你不能这样做...”女子哀哀低泣的声音传来。 池子边慢慢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颜轻鸿飞跃过去,来到池边两个人的身边。 记忆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她看到两个人的容颜。 是她爹娘。尽管她已经忘记自己的娘叫什么了,但是她那张无比美丽的脸她还记得清楚。颜轻鸿又抬头看向苏沉生,他神色清冷,嘴里念着肃穆的咒文,他的右手伸到外面,食指指尖在一点点往血池内滴血。 “我们别救了好不好,沉生,你私自留我在神宫已经是大忌,现在又越位私自动用血池怨灵救我们的女儿,我们会遭到神宫的惩罚的,别救了....”女子死死拉住他的袖子痛哭出声。 然而苏沉生不为所动,右手食指往上一抬,直指池中央。 “起!” 颜轻鸿猛然望去,看到那里有个小小的婴儿被温柔的白芒包围着悬浮在一片血色之上。翻涌的血水中,慢慢有碧绿的莲叶破水而出,卷曲的叶子很快舒展开铺在水面上,血色映衬着碧绿显得非常诡异刺眼。倏忽,包围在那个婴儿身上的白光四散,落到水面上,碧绿的莲叶间伸出一只只莲茎,然后长出一个鲜红色的花苞,花苞绽开来,是黄蕊赤红的莲花。红莲绽开得美极了,颜轻鸿呆呆地看着,看到池内红莲燃起半人高的火焰,水下似乎传来一些阴森恐怖的嘶吼。然而那个在红莲业火中的婴儿没有被损害分毫,反而在火中放出了第一声啼哭。 苏沉生这时候终于停下了手上的一切动作,他紧绷的肩膀松懈了点,然后回身来搂住身侧柔弱至极的女子。 “别哭,没事,日后无论是神宫惩罚或者追杀,亦或是人世间的一切,我们三个一起面对。”这个一贯容色清冷的男子,此刻语气却无比轻柔。 “这就是你身世的由来。”虚空中忽有一道声音传来。颜轻鸿被这道声音一下子唤回了神志,然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是炎罗,她又回到了现实中。 “你母亲本来是流落到北岐的东战流亡人,苏沉生私自带她回神宫已是大忌,后来又动用禁术将你的命格强行逆转,神宫发现了以后便立马派出大量人手去追杀他,但奈何他能力太强,护你们一路到中原,你在你记忆里那一次追杀与父母失散,而你的母亲也正是在那一次追杀中死去,苏沉生化名入中原,迈步朝堂坐拥权力,动用手中一切资源只为了寻得仳离珠,镇魂玉,还有红莲焰。” 颜轻鸿听到后面却有点迷茫,“他寻这些东西做什么?” “二十多年前,前任神官失踪,神宫大乱,这场动乱造成了许多神宫内部的机密泄出,其中有一项禁术,也就是当年他给你逆命的术法,原本应该只掌握在神官手中,却一下子流泻出来,不知暗地有多少宫人偷偷修习。那项术法需用到三样东西作为辅助:镇魂玉顾名思义镇魂,而仳离珠,除了你们中原人所说的保尸身不腐,养生气的功效,在北岐这边,还是一个容纳亡灵死魂的极佳容器,而红莲焰,就是你方才在血池内见到那些,储于神宫血池下,传闻从十寒地狱而来,可烧尽人间一切罪恶。三者相合施以术法,可改天逆命,生死人肉白骨。当年苏沉生手上没有仳离珠,以自己身体为容器承载恶灵,十余年后又想再一次施用禁术。然而他需要用到红莲焰,就必定要去神宫,神宫血池下镇压着历代神官收服不计其数的亡灵恶魂以及...腐尸行尸,若因为他一己之私而被释放出来,如果控制不住的话,亡灵四处逃逸,怕是要起祸事。神官大人因水镜指引知道您们要来神宫,所以让我来这边接应,希望能得到您的助力,阻止这一场牵扯生人与死人之间的灾难。” “他要复活我娘,是吗?”颜轻鸿垂眸。 “皆因那个女子。”炎罗轻声叹息。”想来一路上你们在小镇已经遇到那些行尸了,那边是禁术失败的牺牲品。以活人为代价。” “我会去神宫帮你们。”颜轻鸿闭了闭眼,似乎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那么大的信息量,“血之所起,必以血终。我会尽我能力去阻止他,即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回身遥望镜湖依旧开着的红莲,目光晦暗不明。 “我曾以为他是这样凉薄的一个人,现在才发现,原来他只是爱我娘过于爱我,怨了那么多年,如今却告诉我这一切并非我眼前看到的这样,你说,我该如何去面对?”她低低地说。 “命之所指,凡人皆无能为力。”炎罗说道。 “我不信命。”颜轻鸿冷然转身。“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神宫?” “听候您的安排。”炎罗垂首。 “明日吧。卯时关外北门见。”颜轻鸿淡淡说完,身形一动便按原路回到来时的地方。 “明日卯时出发,我们入神宫。”她对着三人说道。 慕容起点点头,萧白飒嗯了一声,然后望了一眼那边的炎罗转身离去,慕容起投给容渊一个眼神,接着跟着萧白飒离去。 颜轻鸿嗓音沙哑,低低地对着容渊说:“容渊,我很难过。” 容渊看着眼前这个眼圈红红的姑娘,轻叹将她圈进怀中。“嗯,我在。” “原来这个世间的爱恨也并非那么分明的。”她把脸靠在容渊肩膀上,慢慢地说。 “这就是人啊,不是吗?复杂又简单,所做的一切也逃不过爱恨二字。”容渊的手覆上她的长发。 “你也一样吗?”颜轻鸿忽然抬眼看他。 那双眼睛过于清亮,使得容渊忍不住想伸手盖住她的双眸。他微笑着,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嗯,是的,我爱你。” 两个人在这林间湖畔相拥,湖中神侍炎罗已经悄然退去,只留下满湖的红莲。 第44章 梦魇 第二日,卯时,晨,雪后,万籁俱静。 最先到的是萧白飒,她牵着一匹白色骏马过来,马匹背上裹上厚厚的一层毛毡。地面上的积雪不厚,只是浅浅的在鞋底铺了一层。 炎罗很早就在这里等候了,看到来人是萧白飒,湛蓝清澈的眸子里跃出几分喜悦。 “是你...”他笑了笑。 “起得早了,就早些过来。”萧白飒拍拍马匹,“谁能想到多年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 “嗯。一别经年,你可好。”炎罗问道。 “你就不知道我自回东战做了些什么?”萧白飒煞有其事地挑眉,面具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唇边却又几分弧度。 “神宫不问世事,自然是不知道。”炎罗摇头。 萧白飒忽然低低笑了声,“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炎罗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向前一步。“你走之后的每一天,我很多次都想启用水镜去看一看你在东战哪里,在做什么,但是每一次都忍住了。” 萧白飒不语,只是看着他越来越近。然后看着他朝她伸出手去,想摸上她的脸。这个神侍眼里忽然流露出深如大海的悲伤,“我只知道你在很遥远的东战,是我到不了的地方。可是十余年过去了,我仍然能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手的时候,你被我挑落面具那一瞬间的容颜,我从未忘记。” “你喜欢我。”萧白飒忽然叹息。 “我爱你。”炎罗笑了笑,笑容里面多多少少有些苦涩。 “怎么这么早....”忽然后面传来颜轻鸿清亮的声音。 萧白飒一眨眼,炎罗瞬间就回到了原位。颜轻鸿没有发现两人的一样,牵着马儿走上来,对炎罗打了个招呼。 炎罗神色自若地朝她点点头,萧白飒别着脸去抚摸着马儿。 “为什么没有带侍从?”颜轻鸿看到炎罗只身一人有点疑惑。 “宫人们都留下来为这里的百姓祈福祷告,并不跟我一同回去,我这次是特意来这里找诸位的,平日并不需要神侍来参与冬祭。” “神宫离这里多远。”颜轻鸿问道。 “普通人赶路七八天的路程,诸位如果赶一点的话也许五天就可以到了。” 两个人说话这期间,容渊和慕容起已经牵着马过来了。 炎罗视线在慕容起脸上扫过,微微一滞,然后迅速移开。 几人打马向南前行。 颜轻鸿夹紧马腹,上前与炎罗并行。 炎罗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微笑问道:“颜姑娘若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尽管说。” 颜轻鸿想了想,才问道:“我们来北岐后看到那个偏远小镇的那些活人,到底为何会变成行尸?” “苏沉生用这项秘术是要付出代价的,红莲焰藏在神宫血池,他无法取得,只好用别的方法去替代,你们看到的那些尸体,便是被抽取出大部分精魄来练就红莲焰以后剩下一丝半点的精神游丝在体内,失了正常人的魂魄,剩下的只有嗜血的本能。但是红莲焰本身是无可替代的,仍由苏沉生术法再高也不可能炼成完整相同的,我们只怕他发现无法炼成完整有效的火焰,会直接杀上神宫来取。” “你们不是有神官吗?”颜轻鸿疑惑,“他术法再怎么强大,也只是左侍。”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神官历代的力量都是由上一代传承下来,但是因为前任神官不知所踪,我们这一任的神官大人没有经过力量的继承,尽管神官大人天赋异禀,术法高强,但是面对修习了多年禁术的苏沉生以及血池下千万恶灵和腐尸,也是没有十分的把握,所以才来邀请众位上神宫商讨计策。” 颜轻鸿忽然沉默,一时之间也找不到适合的言语,却点点头。 新雪初开,一行人踏着薄薄的一层细雪前行。 “雪下得不大,地上积雪也不甚厚,看来前面的路会好走些。”慕容起说道。 “未必。”萧白飒忽然开口,面具后的脸浮起几分担忧,“我来北岐好几个年头,如果在冬天下的第一场雪的积雪不没过马蹄,怕是后面的风雪会更大。”天气太冷,她说话间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我们只能尽量加快脚程了,若时间一长,怕是连路都很难行走。” 慕容起闻言,望向前方的眼眸中渐渐浮起担忧。 果然不出萧白飒所料,一行人在启程的第二日下午,天上忽然就下起了大雪,雪很大,很快就覆盖了地面,慢慢地堆积起来。 这时候连北岐耐寒的马匹也陷落在厚厚的积雪中,不能够再前行半步。 几个人无奈,只好弃马而行,越过没过脚踝的积雪寻了最近的一条大道,趁着雪还没有完全 堆到膝盖上的时候来到临近的一座城市歇息,等雪停了路面结冰以后再出发。 被冻坏的几个人在客栈围坐着,特意让店家上了几坛酒温着。 颜轻鸿吸了吸通红的鼻子,颇为无奈的问炎罗:“你不是本领很大吗,怎么不把雪停了,再不济,算算什么时候停雪也行啊。” “姑娘言重了,天道伦常,那里是凡人可以随意改动,况且我更像是算命的,哪里会看天象。”炎罗亦是无奈一笑,也许是本身就是北岐人的缘故,他不像其他四人一样冻得脸色发白手脚僵硬。 “我以为你们什么都知道。”颜轻鸿讷讷一笑。 酒温好了,菜也上了,几个人吃饱了就四散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下雪天的缘故,太阳很快就下山,但是外面没有完全黑下来,还亮堂着。颜轻鸿呆坐着在房间,透过微微开着的窗户看外面苍茫一片雪白,恍然想起这里不知道离飞花筑有多远。 远川....还没下雪吧。 她微微出神。这几日要她接受和消化的讯息太多,心里莫名其妙的疲累。 忽然眼前一黑,一只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别对着雪看太多,对眼睛不好。”容渊温柔清雅的嗓音传来。 他手上的温度透过眼皮,一路温热到颜轻鸿心里。 “嗯。”颜轻鸿应了,容渊这才松手,顺手关上窗柩。 问道他身上偏浓重的酒气,颜轻鸿诧异地回头去看他,只见他头发未束,只着白色中衣,外罩一件狐裘,是刚刚沐浴完的样子。看到他的脸颊有些红晕,颜轻鸿便知道他是明显是有点喝多了。 他迎上颜轻鸿的目光,勾唇笑了笑:“与父亲闲聊,多喝了两杯,没想到这里的酒这么烈。” 颜轻鸿扑哧一笑,拉着他坐下,然后给他倒了杯浓茶解酒:“北岐的酒是很烈,我上次才喝了那么一壶就醉得不省人事了。”看他接过茶杯,她又坐到他身边替他按揉太阳穴。 容渊拉下她的手,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头抵在她的发顶。 “累吗。”他轻声问道。 颜轻鸿听着心里又是一酸,“不累。” 见她轻轻摇摇头,容渊轻叹,“累就说出来。” 颜轻鸿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好久,最终发了狠似的环住他脖子,嘴对嘴磕了上去。容渊看到她生涩无措的样子,借着酒意把她腰环住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 颜轻鸿口舌发渴,被他吻得脑子一片糊涂,哪里还记得刚才一瞬间的难过,只凭着本能攀住他的身体,心里隐隐约约的期待和紧张。 哪里知道容渊仅仅只是把她抱到了床上,然后自己合衣躺下,伸手扯过被子把他们俩都盖住了。 “你....” “天气冷,我自己一个睡不着。”轻飘飘的一句话把颜轻鸿堵得哑口无言。 “颜儿,等我们成亲....”身边的男人的吐息恰在耳畔,炽热又温柔。 “嗯。”颜轻鸿头一次被这样流露出欲望的容渊吓到,不禁往里面缩了一缩。容渊哪里肯让,长臂一捞就把她捞回怀中圈着。 “睡吧。”他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气息说道。 颜轻鸿紧张,脸埋在一边假装在睡觉,不肯转过来。 容渊摸了摸她柔顺光滑的长发,又替她拉好被子,看着她呼吸慢慢平稳,是真的睡着了。 帐外烛火啪得一声燃出火花,亮光也慢慢地熄灭了。 一连两日风雪都在延续,一行人被大雪困住,想要出去成了一件难事。第二天夜里,颜轻鸿关上窗户,还是对外面风雪大作的天气感到焦急无奈。 当天夜里,慕容起所在的客房。 借着油灯,他拿了一把小刀仔细地为刚削好的木剑剑柄上雕刻花纹。这个一开始出现解救颜轻鸿三人出困境的男人用的也仅仅是这一把木剑,杀出了行尸的重围。 烛火诡异地跳动了一下,慕容起手上的活忽然停顿了下来。 “夜已深,不知阁下半夜造访所谓何事。” 清淡的嗓音在房内飘荡,奇异的是房间内并没有人。 慕容起把手中的木剑放在桌面上,手掌却依然握住剑柄。他一抬头,就看到自己所处的房间的景象居然慢慢笑容,有白色的雾气侵蚀了他周围的一切,除了他所做的椅子和靠着的桌子。等奶白色的雾气散去以后,封闭的房间变成了旷阔的草地,过脚踝的浅草之中点缀着月白色的小花。在他正前方处,一个玄衣男子慢慢从透明化作实体。 “阁下可是要来取仳离珠的?”慕容起没有起身,而是安然坐着浅浅勾起唇角。 “我曾经派人去药王谷找过,却想不到药王竟然把仳离珠用到你此处,是真的藏得很深。”那个玄衣男子,也就是苏沉生慢慢说道。 “所以血洗药王谷,杀光了药王谷上下的人?”慕容起唇边笑意慢慢扩大。 “格杀令不是我下的,应该问问你的废后林氏,这个女人心思刻毒,连我在跟她合作的时候都要忌惮三分。” 慕容起另一只手转动着刻刀,然后刀锋转向前,拇指抵在刀柄处。 “哦?始作俑者,说得倒是轻巧。”他忽而抬起头来,眼瞳黑魆魆的,暗藏着刀锋。“我与云爻相交十数年,我从冰封醒来一刻得知他为我惨死的讯息,你可知我心中是什么感受。”他轻轻一弹,小刀在他手上疾射出去。 然而刻刀并没有命中苏沉生,而是从他身体穿了过去。可以见得在慕容起面前的苏沉生也是个虚体。 “别人怎样与我无关,我只要仳离珠。”苏沉生淡淡道。 “拿去。”慕容起掏出一颗拇指般大小的透明珠子,往苏沉生所在的方向一扔。苏沉生伸手,仳离珠悠悠的飞了过来悬浮在半空。 “是真的仳离珠。” “收好了。”慕容起把木剑横放在膝上。“在不久的一天,我会带着这把剑来找你,向你讨了这笔血债。” 他的笑容温柔极了,可是眼底却是森冷的杀意。 “随时恭候你们。”苏沉生手一扬,片刻之间四周的景物消失。 慕容起依旧是坐在椅子上,四周的景物回归原本厢房的摆设,似乎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另一间房内,萧白飒皱眉,看着外面肆虐的风雪。 “天象异变,恐有生故。”她方才用的檀木算筹现在摆在桌面上,测出的结果却是:今夜大凶。 她的眸色越来越深,决定还是带着寒魄去敲隔壁慕容起房门。当她准备推开房门的时候,哪想房门就在一瞬间被外面的人撞开,没等她后退,有剑光就往她兜头罩下。萧白飒反应也快,寒魄自袖中滑落迎上对方的剑,等她看清楚来人的时候不由得大怒。 “慕容起!你疯了吗!” 但是慕容起充耳不闻。萧白飒怒意更甚,看到他明显失去焦距的瞳孔,右手抵开他一剑,然后左手往后撑着桌子翻身后跃,将双手剑往外丢开。 “想再捅我一剑,你就继续。”她冷笑,对陷入了魇的慕容起说道。 没有了双剑在手,萧白飒直挺挺站着,面对急速而来的木剑躲也不躲。眼看着慕容起的剑就要刺到她眉心,但是越靠近她慕容起的剑就慢一分,最终停在她眉心不足一寸的地方。 他的眼神依旧没有焦距,执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萧白飒望着他,眼神莫测,最后只是低低地说:“醒过来,慕容起。” 她伸手握住木剑剑尖。 慕容起的眼神在一瞬间清明过来。 看着面前的萧白飒和自己手中的剑,他一瞬间脸色变得苍白吓人。几乎是颤抖着将剑放下,他上去拉过萧白飒的时候手都在轻微发抖。 “有没有伤到你?”他尽量把语气放轻。 “没有。”萧白飒冷淡地摇摇头,从地上拾起寒魄,握紧在手里。“你中了魇,方才看到什么了?” 慕容起身体一僵,低声说道:“见到我跟你在邙山对决,但是幸亏....”他顿了一顿:“那一剑收住了,没有伤到你。” 不知道他指的是记忆里那一剑还是刚才那一剑,萧白飒面无表情走进房门,然后一教踹开。 “没有猜错的话,我们陷入了魇里。” 门外不是客栈的长廊,能见到的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萧白飒回首看向桌上放着的算筹,眼底暗沉。 第45章 神官 雷鸣,暴雨。 豆大点的雨水落在身上,颜轻鸿已经力竭。容渊还在勉力支撑。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颜轻鸿不由得神识恍惚:她在干什么?撑起眼帘环顾四周,她忽然记了起来。哦,她是在与别的门派打斗。飞花筑刚成立不久根基不稳,他们二人又声名大噪,多少暗中窥视的门派如跗骨之俎,任他们如何低调行事都甩不掉。 门派相互并吞是常有的事,上面几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飞花筑发去求助的讯息漠然不见,她与容渊,以及筑内两大护法死守已经有一天了,双方谁都吃力不讨好。 旧的一轮攻击下去,没等他们喘过气,新的一轮接踵而上。 “他们是想把我们的体力耗光。”容渊与颜轻鸿背靠背站着,少年唇边的笑意温柔疏松,眼中的冷色却惊人。 “颜儿,替我护法,我去把那个掌门首级去了。”容渊抬剑,运气注入剑中。 颜轻鸿听出了他语气中孤注一掷的味道,当即不犹豫地道声好,然后强撑着起来。链剑一挥,如蛇一样灵巧在她面前穿梭,划过面前敌人的喉咙,直到十八节剑锋伸展到尽头无法再往前的时候,颜轻鸿抬脚一踹将剑身顶起,纤长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弧,颜轻鸿反身腾跃而上,踏着剑尖往前,然后再将剑身往下投掷。链剑像绸缎那样绕了好几圈,一个个刺穿敌人的身体。 这样恐怖而大范围的杀戮已经是颜轻鸿的极致,容渊趁着此时执剑而起,踏着颜轻鸿清出来的一条尸路往前,剑如流光朝那端的白胡子掌门疾射而去。 那掌门看到两个人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脸上随即浮现出阴毒狠辣的神色。 他没有像容渊预想的那样正面迎上又或是躲开他的剑,而是回身一闪,竟然是用背后空门迎上,然而容渊看他手中拂尘对准的方向竟是已经力竭持剑勉强站立的颜轻鸿! 容渊手下的剑转了一个方向想要先替颜轻鸿当下此劫,哪知道还是晚了一步,那个掌门手中拂尘虽被削掉一半,那股罡气却是已经打了出去。 颜轻鸿猝不及防,在最后关头却还是凭着本能用剑去挡了一下子。这一下冲击力不小,罡气被卸掉一半,剩下来的一半仍是将伤重的颜轻鸿击飞出去! “颜儿!”容渊飞身而上接住颜轻鸿失掉力气的身体。 颜轻鸿只感觉一瞬间浑身剧痛,喉头涌出大股大股的腥甜来。然而她的视线却在一瞬间清晰。 “颜儿!”她看到容渊的嘴巴一开一合,声音却不像是在他嘴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遥远的天边。 “颜儿!”那道飘渺的声音更加清晰,那个嗓音急切,轻柔,不是眼前的少年尚还青涩沙哑的。 女子原本逐渐溃散的眼神忽而在一霎那清明无比! 颜轻鸿握紧手中的链剑起身,不知哪来的气力,使出剑招往前劈去。眼前的少年,飞驰而来的白胡子掌门,种种景物在她剑下化成了一点点星芒,四散开来包围住了她。她忽然间感觉被压迫地喘不过气来,眼前景物昏花黑暗。 “颜儿!”容渊的嗓音在耳边无比清晰。 颜轻鸿一下睁开眼,呛咳出声,像是经历水下窒息的人一样大口大口的呼吸。 睁开眼看到的是客房内熟悉的景象,颜轻鸿伸出手紧紧扣住容渊的手,抬头迎上他微微流露出焦急的眼神。 “我没事。”她沙哑地说,“只是看到了你我与玉漱门对决伤重的时候。” “你是被魇住了,我刚才在房内也是,脱魇以后便立马过来寻你了。”容颜温暖的手覆上她布满冷汗的额头,轻柔却有力。 “我记得你的武功是在那时候突破的,”颜轻鸿闭了闭眼,低低一笑,“你...你说你也被魇住了,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你在药王谷接脉的场景而已,很快我便破了出来了。”他扶她起身,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带过:“休息一会,我们要去找父亲母亲,恐怕他们会像我们一样,今夜不对劲。”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找炎罗。”颜轻鸿道,她握住链剑,越过容渊身侧推开厢房的门。 门外空荡荡的,是一片黑暗。 “很诡异。”颜轻鸿说道。 “出去吧,呆在这里无济于事。”容渊取下腰间玉箫反手握住,上前来拉住颜轻鸿手腕,“我们两个不要走散。” “嗯。”容渊身上清雅的梨花香传来,颜轻鸿心中浓重的不安退去些许,她回握住他的手,二人一起迈进门外浓重的黑暗中。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颜轻鸿走着走着便干脆闭了眼,全凭另外四感力探查四周情况。闭上眼睛后,耳朵更加敏锐。走着走着,前方有尖锐的风声传来,似是百鬼哭号。 猛然,容渊轻轻扯了一下她的手,颜轻鸿意会,执剑的手挥出,链剑如锻划出银白的光,杀气凌冽,似乎要撕裂周围沉沉的暗色一样快而尖锐。 然而链剑似乎是刺中了什么东西一样,前方的黑暗处传来凄厉尖锐的哭号,硬生生撕扯着人的耳膜。 一点亮光乍现,就在这一点亮光之中,有无数亡灵涌进他们所处的黑暗中。惨白的人脸衬着虚无透明的身躯,一张张神色各异的人脸盘旋着,张开獠牙便往二人方向而来,同时前方的光亮也在一点点扩大,快包围了他们。 这种数目的亡灵,单凭他们二人合力也难以控制半分。 颜轻鸿侧头与容渊的视线交接——短短一瞬,常年养下来的默契已经让他们懂得彼此心中的想法。 颜轻鸿立马与容渊一前一后分立,链剑在他们身侧围成一个弧,灌满罡气的剑招切碎了汹涌而来的亡灵。同时,容渊把玉箫灌入真气,抵到唇边,学着萧白飒在逻楼镇安抚行尸那样吹奏起了安魂曲。 曲子一出,周围狰狞着脸的亡魂竟然都平静了下来,他们停止了对他们的攻击,只是围绕在他们四周慢悠悠地漂浮。 此时,黑暗已经全部退去。等眼睛重新适应光亮以后,颜轻鸿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渊儿!”她回头看去,竟然在他们几步开外,萧白飒半背着不省人事的慕容起站在那里。颜轻鸿一惊,急忙上前接应想要帮忙扶住慕容起,但是手一碰到他的脊背,就感觉到满手粘腻。她将手抽出,只见满手都是暗红的血液。 “帮我把他扶到渊儿那边去。”萧白飒低哑地说,她的眼角略带绯红,眼眶隐隐有水光晃动。 颜轻鸿连忙改成扶住慕容起的双臂,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容渊身边。 萧白飒听到容渊吹的是她曾经吹的安魂曲,眉间升起几分焦灼。 “这首曲子对人反噬极大,奏曲撑不了多久...”话未说完,容渊这边唇角已经溢出了血迹,顺着萧孔滴落在地。因着自身内力深厚,他仍是能勉强保持着平稳的气息奏曲。然而这也没有撑住很久,没过多久容渊忽然呕出一口血,手中的萧也掉落在地。 “容渊!”颜轻鸿心惊胆战上前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没有了箫音安抚的亡灵重新躁动不安起来,狰狞着面孔就要朝他们撕咬过来。 “吾等放肆。”此时,半空中传来一道威严的嗓音。 颜轻鸿和萧白飒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男子悬在半空中,他一身纯色黑袍浮动,他湛蓝的眼睛看着下方的怨灵,压发的金叶闪着微光。 男子缓缓抬手,骨节分明的手自袖间滑出,他屈起食指相抵轻扣在胸前,低沉肃穆咒语从他嘴里吐出,恍若亘古冰原上穿来的钟声。他的指尖闪现出莹莹白光,白光渐渐下压扩大,笼罩了汹涌而来的亡灵,那些怨灵的脸变得更加狰狞扭曲!他们嘶吼,尖叫,身躯却逐渐萎缩,随后散作点点绿光飞散,消失不见。 颜轻鸿看到那个人,轻轻抽气。 原本那人纯黑的衣袍上,竟然开出朵朵金黄的地涌金莲!颜轻鸿愣怔怔的看着,金黄的花朵栩栩如生,宛如与她梦境重合。 “他是谁?”颜轻鸿喃喃道。 那人似乎听到了她的问题一般,悬空而下,衣袍无风自动。 “北岐神官,无月。” 无月站在他们身前引路。容渊勉强能够行走,颜轻鸿要顾及他,只能由萧白飒略微吃力地扶着浑身是伤的慕容起跟上。 年轻的神官走出偌大却空荡的客栈,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是一轮血月。他抬手,指尖闪烁莹莹白光往两边一分,竟就这样隔空撕开面前妖异的夜幕。 等眼前景象恢复正常以后,众人这才看见半跪在神官面前的神侍,炎罗低垂着头,如玉的脸上多了几道伤痕。 “神官大人。”他恭敬地说。 “备神辇,速回神宫。”无月说。 “是。”炎罗回道,然后颇为吃力地站起来,抬掌轻拍。不远处的空间有人抬着台很大的方形轿辇而来,辇身轻巧脆薄,垂下暗红绘金的帐帘。再看那八个抬辇的人,清一色的黑袍黑发,更加令人惊奇的是他们脚下竟然是悬在空中! 颜轻鸿颇为怀疑的扫了一眼那厢低调奢华的轿辇。 “那是傀儡,有我在,路上不会再遇到类似今夜的袭击。”无月似乎是看穿了她内心想法一样回答道,“两位公子为了保护二位受伤不轻,上去我可以为他们医治。” “颜儿,无事。这个人可以相信。”容渊虚弱地轻咳两声出声提醒。 顾及到容渊父子二人,颜轻鸿也就不再疑他,赶紧随着二人上辇。 第46章 神宫 无月把最后一丝术法收回的时候,容渊才彻底转醒。 他轻咳两声,颜轻鸿急忙上前抚着他的脊背,容渊摇摇头,回握住颜轻鸿的手,示意她自己无碍。萧白飒看着还在昏迷中的慕容起,稍有迟疑看向无月。 “他受的多数是外伤,失血过多,没那么快醒过来。”无月说道。 萧白飒缄默,面色清冷看不出情绪,她只将自己身上大麾解下,轻轻搭在慕容起肩上。 “父亲是怎样的。”容渊问道。 “我们破了梦魇,但是没有躲过亡灵的袭击,他为了护我而受的伤。”萧白飒说。 容渊神色暗了暗,然后回过头来看向无月。 “多谢阁下替我们解难。” “实属惭愧,明明是我神宫中事将几位牵扯进来,如今前来只不过请诸位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守住神宫。” “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边的颜轻鸿忽然道,“是不是苏沉生...” “是关于您父亲的事。”无月肃然,也用上了敬称。“相信您也听到过炎罗所述关于红莲焰一事。” “嗯。”颜轻鸿轻轻点头。 “神宫历来能够操控红莲业火的人不多,然而近数十年的神官神侍中只有您父亲能够掌控。” “啊,”颜轻鸿惊诧:“你是神官你也不行?” “我这个神官也才继任不过二十余年。”他摇头,“红莲焰只有身负特殊血脉的人才能掌控,它只能生于神宫血池,也只能燃于血池,用来镇压血池以及整个神宫底下数以万计的怨灵,苏沉生想要红莲焰,就必须上神宫来取,但若是再被他取出,底下无数亡灵失了束缚,便会尽数涌出,至于他们的威力,几位今夜也见识过,一旦事态失去控制,后果也就.....” “生灵涂炭...”颜轻鸿想到刚才的景象,不禁起一身鸡皮疙瘩。 “血池只在每月十五开放,我所剩的时间不多,苏沉生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他凑齐了镇魂玉,仳离珠,下一步就该来神宫了。” “仳离珠?”萧白飒皱起秀眉,欲侧头看向慕容起:“不是在他....” “我给了他。”慕容起沙哑地说,他不知道合适醒了过来,半撑着身体坐起来。 “让他上神宫。”这个一路来不显山露水,眉目温柔的男人此刻却显得森然无比,尽管他的语气还是温柔的。“无论他如何上来,带什么上来,我都会亲自去会面他。” 颜轻鸿神色瞬间僵了僵。慕容起察觉到,对她说:“抱歉,我知道那是你的父亲,可是....这是我与他私下的仇恨,非死生不能化解。” “没事,我都知道,我也做好非他死就是我亡的觉悟。”颜轻鸿转头看向无月:“在这种情况下,非死生不能解决,不是吗?” “是的,他会携他炼制的行尸和亡魂而来,一人似足有千军万马。”无月轻轻叹息:“若不是前任神官肆意妄为丢下身上职责不顾引起动乱,也许就不会有数十年后的这一切。” “我不懂,明明是苏沉生留下种种线索引我至此,又为什么到最后布下如此阴狠的迷阵来对付我们几个。”颜轻鸿不解。 “也许,他没有想过这件事情把我们几个人都连在了一起。”萧白飒盘腿坐着,“敌明我暗,我们谁都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见招拆招吧。” “对方?”容渊扬眉。 “要不然你以为单凭他一人之力可以做到那么多东西?”萧白飒清冷的眉目间露出几分阴狠的笑意,她不着痕迹地扫了慕容起一眼,再回首看容渊:“也不看看你所谓的‘母后’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容渊勾起一个笑容,不再说话。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抵达神宫?”颜轻鸿问道。 “明日清晨。”无月颔首。 “这么快?”颜轻鸿一惊。 “我用了空间折叠之术,事关重大,时间不能够再拖延了。”无月点点头。 颜轻鸿听闻他的语气,感觉的事态严重,默默地握紧了拳头不再言语。 辇车内也陷入了沉默。慕容起清醒不多时又昏睡过去,白飒也靠在一边看着慕容起,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无月在一边假寐,辇内毫无动静。 可颜轻鸿却无休息,偷偷掀开垂下的幔帐,只见辇车外一片漆黑,但是她能感觉到抬辇的人在这片黑暗中穿行,最前方的是炎罗,他手里燃了一盏宫灯似乎是在前面引路。 忽然间,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只手温暖无比,她抬头,对上容渊清朗温柔的双眸,就这样怔愣住了。这个人,陪她跋涉千里来到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又陪她涉险至此。感受得到他传递给她的力量,突然间颜轻鸿觉得心底不再惶然无措了。 不管怎样,前路都有他。 第一缕晨光洒在大地的时候,车辇穿过无尽黑暗抵达神宫。 “到了。”无月挥手,两边帐帘缓缓分开。炎罗站在辇侧垂首以待,无月下辇,然后回身对着辇内几人道:“几位,神宫到了。” 颜轻鸿按耐不住率先跃下车辇,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面前绵延百丈的白玉阶梯,长长的蜿蜒到前面的宫殿去。宫殿装潢与东战稍有不同,以低矮平整为主,黑金红三色为主的宫殿无端透露出肃穆庄严的气息,仿佛有很远的一段历史了。再放眼望去便是整座北岐山,山不高,但顶部却积雪,看去让人目眩。 几人端详神宫的景象间间,有穿素白衣袍的宫人从阶梯上鱼贯而下,分在路的两侧,宫人之中又出来二人,似是引路人。 “最上方就是血池所在的蓥天殿,那是神宫唯一一座白色的宫殿。”无月说道。“阁下远道而来,我稍去准备一下,我们待会在蓥天殿上会面。” 说完他便率先拾级而走,分在两侧的宫人纷纷迎上随后。 “神宫乃圣洁之地,进宫之前需要沐浴焚香,望四位见谅。”炎罗上前低声解释。 “无妨,入乡随俗。”容渊勾唇道。 “那几位便随宫人走吧。”炎罗躬身:“我还需要去侍奉神官大人,几位自便。” 炎罗走后,引路的一男一女两位宫人分别将慕容起容渊,颜轻鸿萧白飒带开去了不同的地方。 “我自己来就好了。”颜轻鸿有些尴尬地躲过宫人的手。宫人垂首称是,然后安静地退了。 没有了旁人,颜轻鸿这才好好打量起这个豪华的浴池。 池中奶白的烟雾朦胧,水面上浅浅浮了层粉红的花瓣,芳香扑鼻。颜轻鸿慢吞吞地解开衣带,褪下外衣。 哗啦—— 早就下池的萧白飒破水而出,望着颜轻鸿,秀丽的眉毛轻挑:“怎么?还不下来?难不成小姑娘害羞?” 颜轻鸿轻描淡写地瞥了池中萧白飒一眼,解开最后一件衣服。 萧白飒看到她寸缕未着的身体,了然。 “年纪轻轻地这么多伤疤,以后可怎么嫁人。” 颜轻鸿默然,跨进池中泡着。萧白飒游过来,氤氲的雾气润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褪去平日冰冷的模样,现下更加显得容色绝美。 “不过往后是渊儿娶你,我猜他也不会介意。”萧白飒一笑,樱色的唇微抿。 “管好你自己再说。”颜轻鸿瞪了她一眼。 萧白飒轻叹,瞬间站起身子,背对颜轻鸿。她把及腰的长发撩开,只看到那原本如玉的肌肤上是一道道大小不一的疤痕。 “怎么?现在心理平衡了吗?”萧白飒调笑,放下头发重新没入池中,她靠到池边。舒展开身体喟叹。“真舒服,这段日子舟车劳顿,好久没这样舒舒服服沐浴过了。” 颜轻鸿被方才萧白飒身上的伤痕震惊到,却又觉得这是在意料之中。身体泡在温热的池水中,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这里与东战相隔两端,隔绝世外一样寂静圣洁,颜轻鸿的心也渐渐地放开来了。 她侧头问萧白飒:“你当将军去北岐平叛那会难道就没有正面遇见过苏沉生吗?” “没有。”萧白飒淡淡道,“当年与我交手的只有炎罗,就连无月神官也只是在我与北岐皇室和谈的时候出现过一次。” 颜轻鸿觉得在她这里也问不到关于苏沉生的什么事情,也便放弃了,于萧白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那你身上的伤疤,大部分都是在北岐的时候留下的吗?” “北岐的战事最凶险,又加之有甚少涉世的神宫相助,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萧白飒说着说着狠狠拍了一下水面:“妈的,越想越亏,我与炎罗见面的时候就应该好好揍他一顿,当年我在他身上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颜轻鸿也习惯她这样偶尔口出狂言,懒懒说道:“我怎么看神侍大人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女人。”颜轻鸿笑了笑,“你是爱着伯父的吧,你们明明还□□,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过去的伤害呢?” 萧白飒垂眸,拨弄着水面上的花瓣。 “丫头,你与渊儿的关系,是否一直都是这样坚固如磐石?” 颜轻鸿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容渊他看似温润无害,实则内心如冰雪,人也理智得可怕,用手边一切可用之物这一点上,我从未见过谁能赢他。所以我们两个人有时候的观点和想法会相差很远,矛盾在这个时候也很严重,他也经常说我太感情用事。”颜轻鸿停一下,又接着说,“可是我们在危急关头,从未真正舍弃过谁。我们对彼此绝对信任,也绝对忠诚。” “所以你不懂。”萧白飒说道。 “我不懂什么?”颜轻鸿问。 “你不懂我与慕容起以往埋藏深厚的怀疑和不信任,我们之间裂痕太多,终究不能够若无其事地把裂缝抹平。” “也许我是真的不懂吧,高位孤冷,人在得到一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必须要付出一些对等的甚至是更多的代价。” “所以我现在更想过点闲云野鹤的生活,我觉得药王谷不错,很适合定居。如果这次过后我还能平安回到东战,我会考虑去那里生活。” “嗯...我也跟容渊说过,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把飞花筑改成雅舍,就不涉及江湖中事了。” 两个女人的琐碎低语伴随着氤氲雾气飘散在偌大的浴池中。 第47章 血池 血池。 神官无月垂首俯视面前的池水,奇怪的事面前的池水并非血红色,反而是清澈,望不到底的水色。 “这就是血池?”容渊的声音传来,无月偏头,看到缓步而来的他。 “为何只有你。” “提前过来,想看看传闻中的血池到底是什么。”容渊道。 “颜姑娘本来就与此事有莫大的关系,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无月淡淡道。 “我并非想她置身事外,有什么事,我会首先保护好她。你能保证揭开这段往事不会让她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吗——当她和苏沉生真正正面冲突的时候。” 这个年轻的神官闻言,脸上竟然浮起一丝奇异的微笑,“天地众生,谁不是在苦苦的煎熬之中,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去,像你们这样的人杀戮太多,死后必会堕入地狱忍受酷刑,又何须在意人生短短几十年的苦痛。” “我只要保她现世安稳。”容渊道。 无月不言,伸出手,用幻术化针芒刺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珠从他指尖滑落,滴到血池清澈的水面上,这滴血珠在水面扩散开来,血色迅速在池中蔓延,池水开始翻滚。 一眨眼的时间,原本清澈如镜的水面已经是阵阵血水翻涌,形状可怖,隐隐约约似乎还可以听到嘶哑的鬼号。 “这些亡灵,从何而来?”容渊垂首去看翻涌的血水,却没有看到有任何怨灵在其中。 “不要靠的太近,怨灵嗅到活人的气息会更激动,靠的太近容易被伤到。”无月道,“这些怨灵,全是历代神官外出四方游历所收的,是寻常术士不能度化的极恶之灵,只能封印在这里不让其为祸人间。世间万物都有秩序,不能因为这些已死之人扰乱天数。可偏偏,苏沉生不懂这个道理。” “人死如灯灭,可这世上唯一有种不灭的东西,就是人的执念。”容渊负手淡笑。 “你怎么这么快?”容渊闻言回身望去,不远处颜轻鸿和萧白飒被炎罗引着上来了。 “慕容公子需要休养,所以就不上来了。”炎罗对无月和容渊说道、 见颜轻鸿一身素白轻纱,头发柔顺披在身后垂至脚踝,盈盈而立的模样,容渊的心神不禁为之晃了晃。 颜轻鸿缓步而上,习惯性站到容渊身边。她也看到血水滚动的血池,蹙起秀眉。 那股池水好像有某种魔力一样在她面前翻涌,颜轻鸿魔怔地看着,不受使唤地抬起手,左手指甲在右手食指上钉下,一点血珠渗出低落到池水中,霎时间鲜红色的池水燃起三尺高的火焰,火焰中有红莲抽出绽放,朵朵硕大鲜艳。 颜轻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踉跄后退两步。 她分明看到烈焰红莲之中,静静漂浮着一个半透明的魂魄。 是苏沉生。 颜轻鸿脸色煞白。 “颜儿,怎么了。”容渊看她神色不对,轻轻挽住她的手。 “你看不到?”颜轻鸿回望容渊。往血池一指。 “只有血水。”容渊看了一眼,说道。 “....”颜轻鸿看向无月。 “苏沉生以自身半魄作为容器来供养这些怨灵,以便自己能够更好地控制红莲焰。所以他能够直接取走池中怨灵操控,而我毫无办法阻止。”无月道。 “看来,是真的不死不休啊。”颜轻鸿勾起一个嘲讽的笑,神色冷傲。她盯着血池中的红莲烈焰,语气悲凉。 “过几天就是月中了。”无月道。他转身拂袖,额间金饰细细碎碎地晃动。 “我们能做什么?”颜轻鸿低喃。 “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就尽全力握紧手中的剑吧,如你以往这般,颜儿,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容渊低低地笑,修长的手按上颜轻鸿的肩膀。 血池的红莲烈焰燃了一会儿,慢慢地熄灭下去。池水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一切又慢慢恢复平静。 第48章 舞祭 神宫,祭祀台。 恰逢小雪,颜轻鸿却在清晨逛到神宫的祭台处,祭台搭在一方温泉中央,台下白莲不衰,雪花落入泉水中,瞬间化作氤氲雾气不知所踪。 台上有着白色羽衣的舞祭起舞,舞姿清越,她手腕脚腕处的银铃随动作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颜轻鸿仰头,看着那个起舞的女子,她似乎不知疲倦一样。 有细雪落入颜轻鸿眉间,触及生凉,身后有人缓缓靠近,鼻间传来熟悉的梨花淡香。头顶上方出现一把绘着腊梅的纸伞,颜轻鸿没有回头,依旧很专注地看着前方,轻声说道。 “我怎么感觉她好像很孤独。” “我听闻神宫里宫人说,前任神官曾倾慕于她,自前任神官走后,她曾在这祭台之上,不停息地舞了一天一夜。” 颜轻鸿靠在身后容渊的胸膛上,容渊伸出另一只手轻柔地环过她的肩膀。 “我知道你现在很乱。”容渊叹息。 “快结束了,再过几天,一切都会有个终结。”颜轻鸿低声说道,双拳紧握,骨节发白。“容渊,我以前一直相信自己的剑,我相信它可以带我划破所有我不能看清的迷雾,可是现在我却迷茫了。” 她这样说着,手却不自觉放到腰间的链剑剑柄上。 “我发现,我所执着的道,好像只能带来无休止的杀戮,而现在,我又要用这把剑去面对我的至亲。” “你想要找到答案吗颜儿?”容渊忽然低头俯首。 “嗯。”颜轻鸿轻轻点头。 猛地,容渊搂住她的腰乘风而起。 “你!”颜轻鸿惊了,眼见自己远离地面,往神宫高处而去。“你疯了,这是人家的地盘!” 容渊不语,轻轻勾唇一笑,指示剂加快了速度,不消多时他们便到达神宫最高处的雪峰顶。 入骨的寒冷袭来,颜轻鸿紧了紧身上裹着的狐裘。 “你带我来这作甚?” “你不是说要找答案吗?” “你有答案?” 容渊温柔一笑:“没有。” “.......” 颜轻鸿叹口气,在他臂弯里俯瞰下方的神宫,在这个高度看下去她能看到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北岐疆土,神宫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你好像很喜欢站在高处。”颜轻鸿说道。 “在高的地方看下面的景物,人才能感受自己的微不足道。”容渊察觉到她冷,便抱得紧些。“比起历史万古长河,我们所处的时间只是沧海一粟。世人生死一瞬,王朝更替,都只是其中渺小的一粒沙尘。” “可是你仍然还是用自己全力去助东战这个王朝的兴盛。” “是,颜儿,世间之事无绝对对错,因为每个人心中的道不一样,所以我无法给你答案,因为连我自己穷尽一生也只能窥得这世间道之一二。” “可是颜儿,你一定要相信,”容渊握住她的手,扣上她腰间的链剑剑柄,“相信剑锋所指之处,必定是你的出路。” 颜轻鸿望向脚下苍茫雪色。似懂非懂。 祭台。 “够了,素女,你已经在此一天了。” 无月伸手,就这样定住素女舞动的身子。素女不得已停住,然后脱力般倒在地上。 “你这是怎么了,素女。”无月叹息,缓缓走向她。 这个舞祭抬起头吗,姣好的脸上泪痕斑斑,她双目无神地喃喃道:“我感受到了...他回来了....” 无月皱眉:“谁?” “神官大人....”素女再也忍不住,捂脸哭泣。“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女子的哭泣声萦绕,无月却觉得脑子轰得一震。 “变天了。”他抬头望向神宫的高山积雪,那里的雪被高山的风流高高吹起,像是在山顶笼了一层雾气,“这里很快又会迎来一场大雪了。” 第49章 大结局(上) 天沉蔽日,大雪。 神宫山下已被密密麻麻的走尸包围,厚厚的积雪下还不断有腐朽的枯骨破出。琴姬等人已经奋战了许久,活人不断倒下,死去的人却丝毫不减。 颜轻鸿看着下方激烈的战况,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为什么...正主没有出现。” 她手里的链剑剑柄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看着神宫这边的人数不断减少,她心急如焚,在回头看向无月这边,他只是在尽力压制血池中汹涌的亡灵,无暇顾及这边。 忽然间,下方琴姬所奏的琴曲中断了一下,发出尖锐的鸣响,但是很快又接了上来,只是多多少少有点力不从心的意味。 “我去助战。”颜轻鸿咬唇,提剑欲走,却被萧白飒拉住。 “你不能去,你必须留在这里。” “我去。”慕容起反手将木剑附在身后,二话不说便往山下而去。 萧白飒怔愣一瞬,寒魄自袖中滑出握在手心,紧跟在慕容起身后下山。 “我们人少,撑不了多久。”颜轻鸿看着萧白飒二人加入战局,说道。 那方二人并肩而立,硬生生在重围之中开出一个缺口来。 群尸中忽有金铃声起,尸群分开一条小道,又女子踏着莲步而来。 “是你?”萧白飒沉道。 来者的目光在同一时刻死死盯住慕容起和萧白飒二人。 “陛下,好久不见。”她看着慕容起,美目中流出刻骨的怨毒。 “林后。”慕容起也认出了她。 “原来是你,我起初还想不通苏沉生为什么在暗地里的势力这么大,原来是与你联手了。” 林后笑,“自然,尽管林家已倒,可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暗地势力依然可以为我所用,纯,媟,皇,后。”她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是不是很意外?当年你费尽心思把我拉下来,铲除林家,可是现在,你就要落在我的手上了,这十多年的家仇和耻辱,我要一点点讨回来,你们,今天谁也别想好过!” “.....”萧白飒默了默,“其实,我是压根没把你这个废后放在心上,如果今天你不出现,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你的存在。” 一旁原本很严肃的慕容起忍不住笑出来。林后闻言,姣好的面容变得狰狞,“找死!”她摇动手中的金铃。 群尸涌上,立刻就把萧白飒慕容起二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不用管我们,带人守住神宫入口。”慕容起向包围圈外的琴姬和远书道。 “哼。”萧白飒冷哼。寒魄落地直挺挺插在雪地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萧白飒以指在半空画符,符形一成,四周落雪停滞在空中,瞬间化作针芒,几乎是铺天盖地地朝尸群落下。 “凭尔三流幻术还想动我?不知死活!”她眯眼,欲继续催动符咒,不想身边慕容起已经先她一步。 朴素暗淡的木剑在他手中仿佛镀了华彩一样熠熠生辉,剑风所指不留活物,枯骨碎裂。下一刻,这把木剑就已经架在林后脖子上。 “别看这把是木剑,但是杀人可以不含糊的。”慕容起温柔的笑,语气疏松平常,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女人笑得疯魔:“你以为到了今天我还会惜命吗?” 她手中的金铃摇动得更甚,丝毫不管迫近颈间的木剑。 慕容起感觉自己额上的青筋跳得更甚了,他手起刀落,直接用剑柄狠狠在她颈后一敲——铃声戛然而止,女人也晕倒在地。 失去控制的尸群很快被上来的神宫宫人控制住。 萧白飒这才上前,提起林后的衣领,用另一只手把她拍醒。 “苏沉生在哪?”见她悠悠醒转,萧白飒问。 “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林后呵呵地笑了,“我偏不告诉你。” 萧白飒挑眉:“真的不说?” “你死也不会知道。”林后阴狠地说。 “噢。”萧白飒点点头,袖中寒魄滑出,一下子插入面前女人的心脉。 林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自己不说的。”萧白飒耸肩,把她丢到地上,“抢我亲儿,害我部下,这万顷冰雪做你的埋骨之地,也不枉你我以往相斗一场。” 鲜血自她身下流出,萧白飒回身不再看。 此刻,神宫顶却震了一震,接着无数尖锐的鬼号几乎刺破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霎时天地间风云变换,天色一下子黑了下来,阴沉如夜。 “上面情况有变!” 二人对视一眼,当即施展轻功而上。 先前。 萧白飒与慕容起下山后,容渊看着尽力压制恶灵的无月,皱眉。 “颜儿,你有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什么?”颜轻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容渊定定凝视了无月半晌,见他仍旧苦苦支撑的样子,眸中寒光乍现。他飞身掠过,出掌便是对着血池中的无月一击,无月没有防备,一下子所有施加的术法被中断,他抬头看向容渊,张嘴欲说什么,可是很快血池内破水而出的亡灵一下子全都朝他们冲过来了。 “你干什么?”颜轻鸿大骇,一抬头却猛然瞧见无数亡灵中间簇拥着两个人。 一个是苏沉生的魂魄虚体,另一个是..... “墨棋!”她惊呼。 这时迟那时快,正与苏沉生缠斗得紧的楼墨棋为了止住恶灵,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施法控制汹涌的亡灵。此刻,颜轻鸿身侧一阵凌冽的剑风呼啸而至,直奔血池中央而去。战局因为慕容起的加入稍微稳定下来。 容渊低声说:“没猜错的话,现在已经是夜晚满月之时。” “怎么会,方才还是中午....”颜轻鸿说,却不想被萧白飒打断。 “我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是瞬影之术,苏沉生欲拖延时间消耗我们的力量,而他...”无月看向楼墨棋,“用了瞬影,只要在夜晚结束前击杀苏沉生,一切也都结束了。如果没猜错,苏沉生应该把肉身应该藏在血池下面,他为了躲避神宫的追踪,可谓是费心了心思。”无月显得有些虚弱。 颜轻鸿二话不说,提剑便上。 苏沉生瞥到颜轻鸿急速而来的身影,右手腾出来往隔壁围绕的亡灵一点,亡灵得到号令,尖叫着往颜轻鸿撕咬过去。颜轻鸿反应再快也抵挡不及,颈上被抓出一道血痕,血珠往下滴去,瞬间燃起大片火焰,火焰中有红莲绽开。 她心下一冷:中计了! “颜儿!回来!”容渊在那边大吼。 慕容起和楼墨棋被火焰硬生生逼出血池外,慕容起不甘,出手飞剑,木剑卷着可怕的杀意再次向苏沉生飞去,只是因为灵魂是虚体,木剑穿魂而过,掉落在血池燃起的火焰中顷刻化为灰烬。 苏沉生飞身而下捻起一束火焰,然后整个人没入血池中消失不见。 剩下的人之中唯有颜轻鸿不惧红莲焰火,她立于红莲之上,背剑遥遥朝容渊一望。 两目相对间,多年的默契让容渊一下就明白了她的眼神。 “颜儿...”他低喃。欲往前,却硬生生被池中火焰阻断了脚步。 下一刻,颜轻鸿便翻身跃下血池。在她消失在池中以后,燃起的火光慢慢熄灭了,汹涌的亡灵随着正主一齐没入血池,池水的鲜红退去,池水又变得清澈不见底。 清澈空灵的池水没有一丝人影。 “我是该叫你棋护法,还是北岐神宫的神官大人。”容渊冷冽的嗓音传来,没有平日那种温雅却恩威并施的意味。 “从一开始,就是你故意设计让颜儿来北岐,苏沉生几番明里暗里阻止,我还疑惑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前后矛盾的举动,原是你,将我们引来北岐。因为你知道,只有颜儿和苏沉生的血,才能够招起红莲业火,也就意味着......”容渊抬眼,一贯温柔深沉的眸子透露出几分寒冽的杀意。 “只有颜姑娘能杀苏沉生,血缘之起,当以血终。”楼墨棋也同样望向容渊,他原本茶色的眼睛现在是湛蓝的,衬着深邃的五官,看起来是真的是个北岐人。 当年投诚之时,容渊曾问过他从何而来。 这个昔年的北岐神官掩去双瞳异色,穿着东战人的服饰,只是摇头一笑:“我从遥远的北地而来。” “与朝廷一站交涉后,我暗中看到了苏沉生,这些年的来龙去脉也就被我顺藤摸瓜查了出来。所以我表面装作失踪,暗地留下蛛丝马迹让你们一路查至北岐,几次与苏沉生正面交锋,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昔年还是神侍的他现在术法竟然与我不相上下。” 楼墨棋叹气:“万不得已,我只能出此下策。” 铺天盖地的杀意袭来,楼墨棋就站在这里,尽管他四周空无一物,但是他知道,他周身已布满了看不见的刀刃,只要他动一下,立马会被对穿。 “有什么办法可以下去。”容渊冷冷地问。 墨棋沉默一会儿,“我可以为你打开一条路,可是里面全是死灵。” “开路。” 周身迫人的压力无形间撤去,楼墨棋踱步到血池外,结印念咒破开水面,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来。 “找到人后,按原路返回即可。”楼墨棋道。 容渊走到萧白飒面前摊手,“可否借寒魄一用。” 萧白飒看着眼前比自己还高的儿子,摊手的样子就像跟她要糖一样。她将手中寒魄慢慢放到他手上。 “多谢,母亲。”容渊低低地道。 萧白飒的手不可觉察地抖了抖。 “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在其他人想要跟上的时候,容渊淡淡出声。 他跃入无敌的黑洞以后,楼墨棋着手将入口关上,然而就在入口准备关上那一刻,萧白飒身侧的慕容起也跟着跳了进去。萧白飒一惊,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住那道白影,但是只感觉一阵风轻柔地在她指尖掠过。 她愣愣的,看着两个相似的男人在她眼前消失。 第50章 大结局(下) 颜轻鸿从血池中坠下,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坠入水中,而是在虚空里不断往下落,直到身体好像被什么拖住慢慢减缓下坠的力道。 她睁眼,看到上方是浩瀚无垠的波面,水色清明湛蓝,她落在下方一条长长的道路,道路上铺满璀璨的星辰,像是夜空和海水倒转了一样。道路尽头,一身黑袍的男人立在一池红莲前。 这个地方像是血池所在的宫殿,又不完全是,好像是一面镜子倒映出来一样,落在了她的眼里,有所不同,感觉却一样。 颜轻鸿握紧手中剑柄,慢慢朝苏沉生那方走去。 等她靠近苏沉生的时候,他幽幽叹息。 “你还是来了。” 颜轻鸿不语,侧头看向一池的红莲中凭空漂浮这一位女人,女子的长发和紫色的裙裾落入水中,美得不像话。 她的眉眼中,三分清丽,五分娇艳像极了颜轻鸿。苏沉生将手中一小束红莲焰投入水中,这一小撮火苗很快就扩散开,满池红莲被烧灼,燃出的精魄一点点飞出聚集到女子身上。 “逆天改命,值得吗?”颜轻鸿努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嗓音。 “值得。”他神色悠远,也不知道是回忆哪一次逆天改命。 “方才慕容氏那一剑把我魂魄伤的不轻,没想到此人剑术达到的境界竟是这样高了。我也撑不了多久,你带着她,离开这里吧。” 话音刚落,这方天地瞬间震动,他们脚下的星辰竟然化作点点星芒腾空而起,慢慢聚拢成型化作亡灵。 “这里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一个死去的人。”苏沉生叹息,“看来是没有时间了,临死前,也就为神宫做一点事,偿还我的罪孽吧。” 他双手轻抬他身上的素黑长袍开出了朵朵地涌金莲,连接着地上也有花朵破出,暂时压制住尖叫哭号不止的怨灵。 “快去,把她带过来。”他温和地道。 颜轻鸿就地一跃,剑气破开阻挡在前的星芒,去到池中捞起女子再飞身返回。苏沉生手再抬,女子的身体浮起,落入他的臂弯。 “还想再看多你几眼...可惜没有时间了。你还很年轻,往后的时光很长,这个世间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事情等着你,”他的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拂,与有微光闪烁,“于我而言,人生最美好的事,莫过于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那个样子,比神宫高山天流卷起的飞雪还要美丽。” 他低头在沉睡的女子额上一吻,嗓音低沉温柔,宛如情人间的低语。 “再见。” 很快他将女子推回给颜轻鸿,接着伸手在莲池中凭空撕开一个大洞。 “用你的剑结束这里的一切,然后速速回去!”他冲她道。 地面上开出的地涌金莲已经繁盛到极致,快要衰微了。 颜轻鸿不可置信,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颜儿!”通道中传来容渊的声音,有白衣在黑暗的通道中显出。 颜轻鸿把臂弯中沉睡的女子递给随即而来的容渊,沉声道:“带她走。”接着袭击再度返回莲池。 容渊欲跟上,却被化作星辰的亡者纠缠不止,寸步难行。 漫天漫地的金黄色之中,颜轻鸿提剑一步步走向中间稍微张开双臂的男子。 她拿剑的手都在发抖,几乎握不住剑。 “莲儿,别犹豫。”那么多年,苏沉生终于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慈爱的笑容。 “杀了我,能结束这里的一切,我会把这里的亡灵带去虚空,永世不再返回。” 颜轻鸿狠狠一震,提起剑,对准他的心口。 开得繁盛的地涌金莲终于衰败,花瓣自动脱落,枝叶枯萎,亡灵席卷着狂风而来,金黄的花瓣卷起来遮住了她的视线。 颜轻鸿出手,剑风破开层层金黄柔软的花瓣,最终还是没有刺入苏沉生的胸口,停在他胸膛上不足一寸处。 “莲儿,”他幽幽叹息,上前一步,狠狠撞上颜轻鸿的剑,链剑贯穿了他的心脏,穿胸而出。 他口中溢出鲜血,气息断断续续的,半含解脱半含慰藉:“你的剑术很好,即使没有我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我很开心。” 他笑起来,眼角竟然有细细的纹路。 “莲儿,好好活下去。” 猛然,苏沉生用力把她推道逐渐缩小的入口里面。 颜轻鸿的身体被容渊接住,而她看着越来越远的苏沉生,不可置信地尖叫。 “爹!” 苏沉生听到这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却是勾起唇角笑了笑。 “十几年了......还能听到你这样叫一句爹.....” 池中红莲开始燃烧,火焰铺天盖地而来吞噬了一切。 萧白飒站在池边一动不动等了很久,直到池水翻涌,容渊与慕容起带着颜轻鸿从池水中跃出那时,她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 几人都是湿漉漉的,容渊将背上的女子托付给无月和楼墨棋,这才走过去颜轻鸿那边。 颜轻鸿依旧失神,跪坐在地上看着血池,目光呆滞空洞。衣服,头发上的水滴落在地,汇聚成一小滩水她也不介意。 容渊蹲下身来,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 “结束了。”男子轻柔的嗓音传来,颜轻鸿的嘴唇开了又合。 “结束了吗?”她的声音低哑,带着浓浓的无力感。 “嗯,都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容渊将微凉的手覆到她眼睛上,“如果觉得累,那就睡会吧,我在。”他的嗓音柔柔的,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 颜轻鸿只觉得身心俱疲,于是听着他的话,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睡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颜轻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把她近二十年人生的事都走马观花般回放了一次。 睁眼醒来的时候,颜轻鸿发现自己的手被另一双手握住,这双手的主人正坐在床沿,含笑看着她。 “我睡了多久。”颜轻鸿起身,对上容渊的双眼,看到他眼睛的血丝和眼底的青黑,不由得心疼。 “两天一夜。”容渊轻叹,替她捋一捋颊边散落的碎发。 “我想离开这里了,想回东战,想回飞花筑。” 颜轻鸿忽然埋头进他的怀里,轻声说。 “好,”容渊低头在她发上一吻,“回去我们就成亲。” 颜轻鸿闭口不谈苏沉生之事,容渊也没有问,一行人在神宫休息一天后便决定第二天一早返回东战。 临走之时,颜轻鸿悄悄去看了一下那个沉睡的女子,她的娘亲。 “她醒过来一次,因为身体还很虚弱所以就又昏睡了过去,将养几天就无大碍了,只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像是被消除了记忆一样。”无月对她说。 “我知道了。”颜轻鸿点头。 “你不打算带她走?” 颜轻鸿摇头,“不了,我会让琴姬给她安排一个新的身份,既然她记不起从前的事,那就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思过吧。” “你也不打算与她相认?” “缘分至此已尽,总该有各自的生活的。” 无月默然,也找了借口识趣退出房间让二人独处。 颜轻鸿只是在昏暗中静静凝视着女子很久。 坐了一夜,清晨第一缕曙光照进房间的时候,颜轻鸿这才垂头把脸轻轻贴在女子的脸上。 “再见了,娘。”她声音带着轻微的哭腔。 告别以后,颜轻鸿头也不回的离去。 晨光轻柔地洒在躺在床上的女子的脸上,她眼角有晶莹的东西滑落,很快滚入枕巾里面只留下一点水渍。 众人离去那一日,大雪停了,许久不见的晴日微微露出一角。 容渊和慕容起等人牵马在宫前等了许久,颜轻鸿才姗姗来迟。 她手上拿着一张纸条,递给慕容起。 “我早上去找她的时候,她的房间已经没人了。” 慕容起展开字条,上面只用行楷写了几字:“行舟一叶,大梦江湖,莫问归期。” 看完以后,他合起字条,点点头:“我知道了。” “不去追吗,父亲。”容渊问道。 “药王谷的风景很好,我想着能不能到那个地方去落个脚。”慕容起答非所问。 颜轻鸿和容渊对视一眼,便打住话头不在过问。 神宫,祭台。 素女仍旧像以往每个祭日一样在台上献舞。 明明是晴日,男子却还是打着一柄红梅白伞。远处女子起舞的身姿空灵优美,银铃声随风传来。 “今日并非祭日。”黑袍神官对着撑伞的青年男子说。 “我知道....”伞下,男子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似是怀念,又像是叹息。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他念出多年以前说过的诗句,语气却不似当初悲愤失落,只余经年流离漂泊以后的沧桑和释怀。 “我们终归有自己的选择,我在这看看她就好,也许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回到北岐了。”他说。 “你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无月问道。 “不,我从未后悔过。”他淡然一笑。眉目间退去当年的青涩莽撞,只有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平和。 “山川湖海,任我飘零。” 舞祭的舞毕,可是她没有退场,而是久久伫立在祭台上,不愿离去。 “帮我把这个给她吧。” 他的手心幻化出一朵金莲,放到无月手上。 “你要走了?” “是。” “去哪?” “惹自家主子生气了,当然是回去领罚了。”楼墨棋哈哈一笑,打着伞离去。 此时天上却飘起了细细的雪。 远处的舞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遥遥地朝这边看来。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有一朵金色的莲花在空中慢悠悠地朝她飞来。 她伸手接住,花茎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青衣男子撑着红梅绘伞在一方雪地里远去,慢悠悠地咏诵着诗歌。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呵呵...” 他的嗓音消散在山风中。 第51章 番外三 春,万物复苏。 飞花筑两位筑主要成亲了! 这个消息一出啦,整个江湖都炸开了锅。前几日飞花筑那边向各家各派都派了邀请帖,主事那边就放言说预备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与飞花筑交情好些的门派纷纷提前送了贺礼过去,一抬一抬的箱子抬进飞花筑,数目之多不由得让人咂舌。 飞花筑内现下也是一片喜庆,张灯结彩地头一回这么热闹。 前几日容渊外出去了药王谷一趟,算算日子也是今日回来。此刻颜轻鸿正在无心阁里面试着刚做好的嫁衣,层层叠叠上去繁复至极,她垂头看着琴姬不厌其烦地替她系带整理衣服,又是重重叹气。 “怎么成个亲都这么麻烦....还不如不嫁了。”颜轻鸿嘟嚷着。 “真的不嫁?”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颜轻鸿一喜,急急忙忙挣开琴姬就往外跑。 “诶诶诶小祖宗你衣服还没穿完....” 一开门就见到容渊在外候着,颜轻鸿小跑过去,却没想到嫁衣裙摆实在是太过繁杂,三两步她就被绊倒。眼瞅着要摔倒地上去了,还是容渊立马上前稳稳拖住她的腰才立稳了。 “别这么着急投怀送抱。”容渊勾唇一笑,“兄长那边给你置办的嫁妆送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要要要。”颜轻鸿拼命点头,但是看到脚下层层叠叠的裙子,皱起眉毛。 容渊叹了口气,拦腰把她打横抱起就朝议事厅去。 “喂你.....”颜轻鸿脸红,垂着头不敢看路过的弟子。 议事厅内,慕容晔早就在这等着了。 容渊跨进厅内,放下颜轻鸿,颜轻鸿瞪了他一眼,然后小步小步挪到慕容晔身边。 “兄长你怎么来了。” “你们两个的大事我怎么能够不来?就放下手头上的事,怎么也得喝完你们这杯喜酒再走。”慕容晔含笑看了二人一眼。 “兄长有心。”容渊自是知道他平日政事有多么繁忙,能抽出这几日时间脱身已是不易。 慕容晔看着颜轻鸿,欲言又止。 “大哥怎么了?”颜轻鸿察觉到慕容晔的古怪,问道。 “有没有看到我送过来给你的那些东西?”慕容晔问。 “嗯。”颜轻鸿点头,回想着那一抬抬丰盛的嫁妆,也不由得觉得夸张。 “不是我给你置办的。”慕容晔叹了口气,“前段时间我命人去抄苏相府的时候带出来的,整整三十八抬,全是女儿家出家要用的,仆人递了份名单上来,上面写着....”慕容晔听了也下,看到颜轻鸿煞白的脸色,“吾儿嫁妆。” 颜轻鸿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容渊扶住她,看着她转变的神色,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惜。 自北岐回来,她只字不提关于苏沉生的任何事,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一样,她不提,容渊自然也就不会去触碰她的伤疤,只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颜轻鸿一贯清亮的眼睛蓄满了雾气。 啪嗒——一滴灼热的泪水落到他手背上,接着两滴,三滴.... 颜轻鸿无力地跪倒在地,捂着脸呜咽起来,随后哭声再也压制不住,变成了嚎啕大哭。 容渊知她心中有太多的情绪不得已,所以没有说什么,只在一边耐心地等她哭完。 颜轻鸿哭了很久,直到觉得真的很累很累了,才无力地靠到容渊身上。 “我以前总觉得人这一生,爱憎悲喜需得分个清清楚楚,这样方得分明,只是.....”想起那三十八抬嫁妆,颜轻鸿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哽咽着,“只是....”她再也说不下去。 “我都知道。”容渊拂上她的发顶。 “你要相信,无论你是跨越山川湖海,还是执剑飘摇江湖,都有那么几个人在心里爱着你。” 颜轻鸿抬起泪眼看着他,他唇边笑意温柔,眸子彷如装下了整个星辰大海。 这一刻,她几乎是颤抖者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温热的掌心内,然后与他紧紧相拥。 “我会好好活下去。” 她低低地说,不知道是给谁的承诺。 第52章 番外四 飞花筑两位筑主大喜之日,整个远川都沸腾了起来。 慕容起特意从百里外的药王谷赶来,而慕容晔则充当了颜轻鸿娘家的人看着他们二人拜堂。新娘子被送入洞房后,众人就开始闹腾今天的新郎了。要是放在平时,大家伙是万不敢去撩拨容渊的,但今天白家公子带着刚过门的妻子是第一个就上去灌了容渊三大碗酒,接下来祝酒的人几乎是一拥而上的,连筑中四位护法都开始起哄。 容渊也不是善茬,抓住白家公子为自己挡酒,眼瞅着喝得七七八八了就准备退场。 几个护法眼尖,刚想跟着上去闹洞房却被容渊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容渊悠哉悠哉地扔下喝得烂醉的一众人,这就进新房找新娘子去了。 几轮就下来,几位护法也是倒得七七八八了。 远书打着舌头,看到无画斟酒自饮的样子没有平素那样无欲无求的清冷,反而多了几分风尘味,一时调笑心起,拍拍桌子。 “无画,给爷笑一个!” 无画闻言,轻描淡写看了远书一眼,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脸颊有几分红晕,眉梢也透出无尽春意,比戏台上的花旦还入媚三分。 “黄金十两,卖笑一次。”他朝远书一摊手。 远书笑着打了个酒嗝,掏出钱袋整个朝他扔去:“拿去。” 无画接住钱袋往怀里一收,干净利落地起身离座而去。 远书目瞪口呆,随即又好气又好笑,低低骂了一句:“戏子无情!” 一边的琴姬见状,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张口便来了一段京腔。 四人之中唯有楼墨棋是最清醒的,他端坐一边看着三人醉酒后百态,又给自己斟满酒,朝北边的晴朗天空遥遥一举,随即喝光。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琴姬咿咿呀呀的软绵嗓音传来,坐在角落里的慕容起看在眼里,轻叹。 他起身,为靠在身旁醉倒的大儿子披了件外衣,然后离座而去。 喧闹的人群为背景,显得他身影尤为估计。 春寒未去,远川还有些温凉,一路行过亭盖楼阁,慢慢地远离宴席的喧闹,慕容起顿然觉得内心空落落的。 容渊成亲,她也没回来。 这样想着,他叹了口气。 走到一片花林,只见梨花开得正好,纯白如雪,好像冬天还没过去。 这个地方还是年前容渊耗费心力开出来的,为此从药王谷挖了不少树过来,就因为颜轻鸿喜欢梨花。 想到已经成亲的容渊,慕容起心中才稍微宽慰些。 他抬眼望去,一片飞雪中,赫然有一点红色镶嵌其中。 他的呼吸一滞,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过去。 大片白色梨花下,红裘女子执了枝花伫立,宛如他心头上的一颗朱砂痣。 连呼吸都放轻了,慕容起尽量让自己轻柔地走过去,好像害怕这只是一场梦一样。 像刚刚恋爱的小毛头一样,慕容起走得很近很近的时候,他屏住了呼吸。 直到那个女子转头过来,她的容颜倾城,恍如当初相遇一样。 “我回来了。”她淡淡的笑。 慕容起小心翼翼上前,将她拥进怀里。 “是你吗。” “嗯,是我。” 第53章 番外五 颜轻鸿觉得,成亲是她目前为止经历过的人生中最麻烦的一件事了! 天还没亮她就被琴姬从床上扯出来,净身,绞面,化妆,挽发.... 一套礼仪下来,颜轻鸿坐在新房内,累得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一下。听着外面吵杂的宾客声,容渊渐近的脚步声慢慢变清晰。 盖着盖头她今天什么都看不到,连拜堂的时候都是他牵着她走过的。 那双手温暖有力,却在司仪唱夫妻对拜的时候微微渗出了汗。 想到容渊内里明明紧张可面上竭力不动声色的样子,颜轻鸿不禁勾了勾唇。 有人推开房门,又合上。 颜轻鸿知道是容渊来了,紧张得手不知道该往哪放。 淡淡的酒香混着梨花香味钻进鼻间,颜轻鸿的盖头被新郎挑开,颜轻鸿低头半晌,才敢慢慢抬头去看容渊。 只见他愣愣地站在她面前,目光直直落到她脸上不移。 “我脸上有东西?”颜轻鸿被他看得颇不自在,伸手摸上自己的脸。 “没有。”容渊握住她那只手,笑了。“你太美了。” 平日里颜轻鸿就不爱用胭脂水粉,也甚少刻意去打扮自己,饶是这样其姿色也极少有女子能比得上,现在经过琴姬刻意的修饰,上了一层薄妆,回眸顾盼生姿,容渊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一时被惊住忘记了动作。 颜轻鸿被这忽如其来的夸赞吓到,耳根子迅速红了下去,可嘴上却是不依不饶的。 “本来就是。”她稍微撅嘴,涂了口脂的唇娇艳欲滴。“可是脸上这层粉,搁着好难受....” “......”容渊轻叹,往隔间去拿了条帕子浸水回来仔细地帮颜轻鸿擦去面上的脂粉。 颜轻鸿一边配合着仰头,一边悄悄打量今天的容渊。 印象当中容渊这是第一次穿这样喜庆的红色,他平素嗜白,不穿白色的时候也只穿淡色的衣服,今天一套喜服上身,青丝用金冠高束,在灯下经由几分平日不见的魅惑妖异, “看够了吗?” 容渊抬了抬眼皮子,轻笑。 颜轻鸿哼哼,欲把头扭到一边。 “差唇脂了,别乱动。” 颜轻鸿不顾,偏头躲过他拿帕子的手。 “........”容渊眸色渐深,最后干脆丢下手中帕子,弯腰偏头就往颜轻鸿唇上亲去。 不同于平日的温柔,容渊的吻多了几分霸道和情动,颜轻鸿被他口中的酒香搅得头晕,小口喘着气,“唔....合卺酒...还没喝。” 两个人的唇稍稍分开些来,容渊的唇上染了些唇脂,颜轻鸿看着又是一阵头皮发热。 “我今儿喝的酒够多了,不想再喝了。” 他修长的指绕上她的衣带,轻轻一扯,颜轻鸿的外衫就这样脱落。容渊细细密密的吻落到她耳边,脖子上,湿润的气息一直往下走。衣衫被逐渐剥落,颜轻鸿无助地轻喘,颤抖着手拉下水红色的纱帐,掩住了一室的春光。 次日醒来的时候,容渊已经穿戴整齐,颜轻鸿这才睁眼。 “怎么这么早?”颜轻鸿睡眼朦胧,打了个哈欠,问道。 容渊看着颜轻鸿在被子外的肩膀和手臂,白生生的像嫩藕,不由得喉头紧了紧。 他垂头,在她精致的锁骨上吻了吻,“嗯.....刚才有人来报,父亲房里多了个女人。” “什么?”颜轻鸿惊了一惊,那点睡意也没有了,赶紧想起来穿衣洗漱。 容渊按住她,“别急,说不定是我母亲来了,我去看一看,你睡够了再来就可。” 容渊纠缠着亲吻了她许久这才出门,可颜轻鸿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起身洗漱。当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她看到自己身上星星点点的红痕..... 突然间又不想起身了怎么办。 这样拖拖拉拉半日,颜轻鸿赶到时,只看到摘星楼上容渊目送着慕容起夫妇二人远去的时光。 “他们要去哪?” “说去药王谷定居。” “唔...那我们也可以时常去看望他们。” 容渊回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干嘛。”颜轻鸿被他这个目光看得毛骨悚然。 “父亲倒是无所谓...只不过...母亲说,什么时候有孙子孙女让她玩了才准过来。” 颜轻鸿无语凝咽。 “所以我们得加把劲了,娘子。” 容渊将她圈入怀中,头放在她发顶上轻笑。 颜轻鸿倒也不恼,就这样仍由他抱着。 就这样花好月圆,岁月安稳就好了。 有身后之人的陪伴,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能坚信她能握住自己手中的命运。 兵者,凶器也。 并辔纵马,负剑自提百步行川,这是江湖。 醉卧沙场,无形利刃步于朝堂,这是江山。 风起于青萍之末,剑未配妥便已入路远。手中之剑,是杀伐果断斩除身前敌人,还是回身保护心中所想要守护之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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